
【柳岸】让精神淬火(散文)
一
故事就像一条直线,急转直下,为一位英雄人物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改写了一段中国科技界的历史。
1965年9月,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研制工作再次启动,郭永怀受命参与“东方红”卫星本体及返回研究的组织领导工作。1968年12月初,他在青海基地发现一个重要数据,急于赶回北京研究,于是搭乘了夜班飞机。12月5日凌晨,飞机飞临北京机场,距地面约400米时,突然失去平衡,偏离跑道,扎向了一片荒凉的玉米地,腾起一团火焰……
上苍啊,一位科学巨匠,怎么可以天不佑之!人言,天妒英才。莫非真的是偈语成真!
当人们从机身残骸中寻找到郭永怀时,他的遗体同警卫员牟方东紧紧拥在一起。烧焦的两具遗体被分开,中间掉出一个公文包,完好无损。他用身躯保护了航天绝密文件。就在郭永怀牺牲的第22天,我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腾起了希望的火焰……
我固执地以为,那颗导弹就是巨匠用烧身的大火点燃而腾空。英魂护佑,刺穿长空,也刺痛了我的心。火焰雕塑的英魂,用生命射向宇宙!
年龄稍长,我了解了郭永怀的故事,常常为生于荣成的一颗科学巨星的陨落而伤怀,变容垂泪,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而那种切腹剜心之痛却真实地袭来。
60年代初,在小学读到《火焰中的邱少云》这篇课文,我被老师的动情讲解打动。在抗美援朝战斗中,邱少云卧伏在水边草地,任大火烧身而不动,以至于献出宝贵的生命,那瞬间融化在火焰里的雕塑成为英雄的永恒。至今还想起老师做的补充,讲的是他村子(荣成市东滩郭家村)的郭永怀,我们都瞪大眼睛,仿佛老师也成了了不起的英雄。
英雄不倒,两尊火焰中的巨幅雕塑重合于一起,历史怎么如此相似——
火焰下的英魂总是让人惊惧而嚎泣,史册上镌刻的英名闪着火炬般的光芒!
二
郭永怀的事迹在冥冥之中感召着我,也许是一种崇敬之情都会化为一种莫名的“缘分”,我在2001年与这个伟大人物有了一些“身后”接触。在一场大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缅怀这位前辈,咯吱咯吱地踩着软软的雪,心情沉重地走进“郭永怀事迹陈列馆”,再次感受他博大胸襟与不朽功勋。
门首是郭永怀的巨幅英照,冷峻而深邃的目光似乎还在注视着他为之骄傲的空宇;对面是一幅画,一枚导弹,尾巴带着蓝光,射向远空。我眼前一花,一堆火焰腾起,映红了巨匠的容颜……
挥之不去的火影,如影随形。
驻足在郭永怀的爱妻、97岁高龄的李佩照片前,想起了在我和她相见的一幕——
我所在的学校要在举办50周年校庆,我当跟一位校友谈及学校教育资源建设的时候,他在叹息之后,提议能不能建设一处教育基地,他要做些扶持帮助工作,要求必须是科技教育项目。我突然有了建一处荣成籍院士纪念馆的想法,他非常赞同,要我马上递交设计构想。
荣成籍四位院士中只有郭永怀已因公辞世了。我每走到一个地方,遇到校友,都要谈及这个“建馆”的想法,希望得到支持,但无能为力,留给我的是一个填补遗憾空白的任务,就像一首诗,写了“郭永怀”三个字就搁笔,要起飞的诗行留给我来主笔,我只能“独闯”“英雄史诗”的世界了。
那个傍晚,北京的空气似乎很凝固,阴云低沉,弥漫在道路与河流上,压抑着周围的建筑。快到晚上吃饭的样子,我从北京大学教职员宿舍区章熊教授家走出来,按照章老的指引,手里拿着一张地图直奔中科院的“力学研究所”,这个单位是在一条河的边上,很不显眼,我站在无门的楼下,看到了“永怀亭”,不敢近前,在亭子的正面足足伫立了5分钟,我不想用照相机去记载历史,只想用心去感知这位科学巨子。崇高的位置,高山仰止;凝思的容貌,逼退游云。此时郭永怀的名字在我头脑里又一次泛活了,也许这是一个跨时代的感应吧?
火焰里一尊巨匠的雕塑泛出了微红,哦,是夕阳从云缝里撒播了晚霞,迟疑不走!
章熊教授说,郭永怀院士是他最敬仰的前辈,在北京大学里是卓有功勋的科学家,他的事迹无人不晓。这个话给了我很大的压力与兴奋,我一个无名小辈如何去接触这样的科学巨匠呢?为难如千丝万缕系住了我的心。
走到力学研究所的二楼,我敲开了有“办公室”字样的房门,一位工作人员站起来,我做自我介绍。他是见面熟,好像旧友重逢一般,走到我身边给我倒了水,示意我坐下。
他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帮你。我感到十分愕然。
他是办公室主任,我的老乡,与我相距百里,是巧遇,成就了这段“盲行之旅”。他到力学研究所的档案室,根据我的要求提取了资料,做了复印,问我还有什么事需要他的帮助。我也不知道。他沉思了一会,说道,我给你引见一下郭永怀院士的夫人李佩女士吧,不过……
这是非常矛盾的话,我兴奋,也马上失望起来。他说,只是李佩教授的精神不是太好,她的女儿郭芹刚刚……
此时我才感觉到去打扰她很不合时,便尴尬无言。他说,李佩教授经常说,她是我们胶东人的媳妇。一句话就让我想到李佩夫人的幽默与温善,一位祖母级别的老人“恋根”的情怀依然那么强烈。
三
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别墅”,相比周围的高楼已经显得苍老了许多,老乡告诉我,这是在那个时代好不容易留下的“危巢”,是周总理的过问才得以幸存,不然,李教授也许还要去漂泊……我在老乡的引领下,走进了李佩教授的家。
李佩教授听完我的老乡说明来意以后,马上握住了我的手,亲切地说道:“我也是你的老乡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住地点头。
高龄的老者,娇小的身躯,我在她的面前感受着一股洋溢的青春之力,不敢用力握住她的手,如捧着一对温暖而晶莹的玉佩,哦,她的名字是“李佩”,我差点把我这样的感觉连同她的名字一起说出。
“你们想给永怀建个科技教育馆……”李佩教授眼中跑泪,我不能插话,静听她的看法,“很好,这是我们胶东人的骄傲,也是国家的财富……”
我看李佩教授年事已高,不想多打扰,李佩教授起身,领着我看了郭永怀生前家庭办公的房间。
门,吱呀一声打开,仿佛是一个巨匠仍在伏案疾书,听到了脚步而开门迎接。那些遗物沉睡在角落,那些摆设丝毫不变,李佩教授告诉我,生前的郭永怀去戈壁的前夜就是这个样子。
李佩夫人指着一张很旧的办公桌说道:“如果你不嫌,这张桌子,看看有没有用处……”我转过身,怕目光再与她对视。莫非让巨匠呕心沥血的案前形象永远留在他的家乡?
火焰也在李佩教授的眼睛里,灼灼的眸子不似耄耋老人的浊昏,也许,此时她脑海里还闪着当年北京西郊机场飞机冲向荒凉之地腾起的火光。
“给郭院士做雕像,需要什么帮助,你们随时可以到我家来。”李佩夫人的热情不减,继续说道,“要让院士的精神永生!”她要在心中再立起一尊不老不倒的郭永怀。
李佩教授有些哽咽了,我若多言,生怕再触及了李佩教授的伤心处。
“你们为郭院士做雕塑……”李佩夫人继续说,“这套西服是他在美国做教授时经常穿的,他非常喜欢,你们带走吧。”郭永怀的传记里有记述,那时李佩还是留学生,仰慕郭永怀,经常去听他的“风洞理论”,因此就以心相许了。
我的想法是为郭永怀院士做一尊可以抗击岁月打磨的硅胶蜡像,这个意思跟李佩夫人说过,李佩夫人找出一个袋子,装了西服递与我,我双手捧着……
郭永怀去戈壁的导弹基地,临走,两人面面相对,李佩教授为他脱下了这件西服,当时就那样顺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李佩讲述着这件西服里的故事。
李佩教授突然孩子般地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不怕你笑话,我时常从柜子翻出这件西服,搭在靠背,恢复那个清晨的样子……”
四
回到学校,我马不停蹄地忙活筹建“科学技术教育馆”。找到刘公岛管理处的戚俊杰馆长(甲午海战纪念馆),他推荐了西安电影制品厂的科技公司,甲午海战蜡像是由这家公司承制的,使用的材料在当时是国内最为先进的,是硅胶材质。
戚馆长派来他的最强创作团队,翻阅了所有手头以及网络上郭永怀的照片等资料,对人物的表情、气质、姿态等做了详细的研磨,留下了雕塑创作的建议。
学校恳请了当时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彭佩云题写了馆名——科学技术教育馆。要为郭永怀院士做硅胶塑像,不是一件易事,关键是人像的容貌和神情必须切近以至完全吻合,这是不可马虎的难点。我想到让李佩教授审查雕像,她年事已高,不便出行。是否会引发李佩教授再次睹像思人的伤感情怀,我心中一阵惊悸。后来,我找到了郭永怀院士的侄女郭淑娥老师。
郭淑娥回顾她的叔父郭永怀也是满眼泪珠,她说,叔叔也是她读书的精神力量,小时候还多次接到郭永怀叔叔的书信,激励她发奋读书。她从写字台抽屉深处拿过一封信,那是郭永怀给她的亲笔书信,写信的日子在郭院士遇难前的一个周。
俊美的字迹,字字不苟,宛若郭院士的容貌。我捧着珍贵的文物,仿佛眼前窜起一堆火焰,也许郭院士地下有知,还在看着他的老乡南奔北走……
抢时间,努力再努力,科技馆终于落成。这座科技报国教育基地,为教育提供了生动的教材,每届学生入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参观“科学技术教育馆”,进行励志教育。
每次走进这座馆舍,打开投影灯,总觉得一道火焰又燃起,巨匠在火焰里依然笔直地挺立……
当年,郭永怀依然回到刚刚成立尚在稚嫩的祖国怀抱,这是一种“恋母”情结,当时,他在美国的薪酬是每月800美金,回国后的薪水会缩减到多少,有人早就告诉了他。他心中的祖国不是可以跟美元划上等号的,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报效祖国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郭永怀以他毅然决然的态度践行了一个学者对祖国的赤胆忠诚,大义无疆。
西安电影制品厂科技公司的总经理周人倜问我,做这尊硅胶蜡像取一个什么造型,我深思很久,始终不敢把火焰下的影子重新伫立在人们面前,但几次跳出这个画面,多次自我否定。终于,我把火焰里的雕塑沉放在我的心底了。
我告诉他,就要郭永怀院士从美国只身回国的影像。他的衣着有了,但简单的行李——皮箱却没有了,怎么办,我说,不能再去麻烦李佩教授了,这会让她触景生情,再度折磨她,于心不忍。最终使用了一个旧货市场购置的皮箱。
老周,一个艺术家突然变成了慈善家,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倾公司骨干的全力,精雕细琢,给这位巨匠一个很好的交代。”他省去了五分之一的价钱,抱拳激动地说,算他的一份贡献。
五
英魂永远不熄,感召的是学子报国之心,他身边燃烧着的火焰怎么会熄灭!这个故事我讲给我的学生听,居然他们进入陈列郭院士的馆舍也有着与我一样的幻觉,火焰映射着巨匠的赤心……
我的学生王云龙,和他的媳妇一起是在美国一所研究机构学医,读到了博士毕业,在去与留的选择中,最终回到了祖国,他去了北京安贞医院,做了一名主治医师,前年回来看我,告诉我说已经成为一名副主任医师了。他回来的时候,从北京写信告诉我,老师,你知道吗?我是入校第一天参观了我们学校的“科学技术教育馆”,看了郭永怀的事迹,才让我真正决定回来的,我无悔我的选择。
他在信的最后做了一首诗《火焰》——
黎明在哪里升起
火焰召唤着晨曦徐徐拉开
当年那缕火焰不熄
同样揪住了一个游子的灵魂
头也不回地扑向燃烧自己的火海
……
看着他的来信,心潮澎湃,一个常规的教育活动可以在学生心中铭刻一个响亮的声音,那就是祖国的召唤,是人民的嘱托……
我常常会从郭永怀传记里找寻那些鲜活的故事,来作为人生的“火焰”,给学生前进的方向。忘不了郭永怀答应女儿给她买一双鞋子的故事,他把工资捐献给热核导弹研发机构,那个月,他身无分文,女儿问爸爸要一双鞋,爸爸不知如何面对。学生听了这个故事无不落泪!
一个学生在他的作文里写道:即使我的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我还会想着我的祖国;即使我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草鞋,也不能忘记我的祖国……
我在这样的语句下面圈了不知多少圆圈,欣赏与赞美之情,染透了纸张。后来他们把这个句子郑重地写在了教室的墙壁上。
他在英国读书,并在英国做学者,后来依然返回祖国,在中科院光学研究所工作。那年他在英国听说汶川大地震,便步行到当地领事馆,捐上了500英镑。
英雄不仅给我们留下悲壮的瞬间,火焰赤赤,雕塑定格在历史的卷页上,那火焰灼烧依然,历久弥新。那天,我惊闻噩耗,李佩夫人百岁归去,我含泪为她撰写了万言奠文,以此缅怀她,重忆与她仓促相见的一幕幕。想起郭永怀,眼前的火焰在跳跃,他在从容地笑着,风在缓缓地吹拂,火焰吞噬不了他的英魂。继而想到他所研究的专业——风洞理论,我也就像站在他心爱的“风洞”前,做一个高吟爱国献身精神的诗人,催人进发的大风,英魂不死的大风啊!突然我胸中跳出了雄壮的崭新的《大风歌》——
大风起边陲兮,
睿智献祖国兮身无悔,
英魂归故里兮给你慰!
我想到了刘邦的“大风歌”,那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宣言,带着霸主的色彩,较之火焰中的郭永怀,是多么乖戾!我的心中,早就为这首“大风歌”谱写了曲子,伴着火焰而唱响,不衰不衰,嘹亮嘹亮!
——2018年8月9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