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庄重的仪式。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礼毕！”
　　 “开盖，家属上前。”
　　 这是一场离别，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次相见。确切地说，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她，而她，却是再也不能看到我们了。身披白色孝布的子孙们沿着那口黑漆棺材，做着最后的道别。大舅拿出剪刀，将孝子贤孙的衣角一一剪下，然后用一张黄纸包好，拉开外婆的手，将黄纸包置于她的掌心，再轻轻地将外婆的手捏拢。据说这样，在饮下孟婆汤之后，她才能记住自己的子孙们，在那条冷清的道上，她可以数着那些衣角，知道送别自己的队伍有多大。至于灵不灵，便无人知晓，只是这些活着的晚辈们，根据口口相传的规矩，在尽着自己最后的孝道。包括象征她岁数的纱线，还有她脚下的瓦片，都一丝不苟地累放得整整齐齐。
　　 棺材里的外婆很安详，和熟睡无异，就连肤色，都还如她喘息时那般。只是，她太累了，经历了八十七载的风霜，或许，她身体里的那些零件们想歇息了。
　　 扎架。
　　 “起棺！”
　　 那颗最亮的星还挂在天边，仿佛在窥探着深夜里忙碌的人们；鞭炮声滚滚而至，将这还属于夜的宁静打破；先生呢喃着，唢呐手接下了鞭炮的余声，如雄鸡破晓，却凄厉而悠远。悲鸣的锣、鼓声声在前开道，送葬的队伍逐渐拉长，由长至幼……
　　 “妈妈，我们送祖奶奶去哪？”缠青纱的丫头悄悄问我。
　　 “送祖奶奶去天堂啊，你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祖奶奶在那个世界的吃穿用度，那黄色的纸，便是他们那个世界的钱，还有那新房子，都是让祖奶奶带去天堂的。”我指着满屋子的丧葬用品告诉丫头。
　　 “那，我们怎么知道天堂的钱就是那样的？还有，我们来送她，可她躺在那会知道吗？”
　　 “这个嘛，大家都说天堂里的钱是那样子的，妈妈的祖奶奶就这样说，至于为什么要来送她？我想，天堂门口肯定有祖奶奶的朋友们，她们都来迎接她，因为她们在天上，看见了我们，就能知道祖奶奶有很多子孙，感知她在世间的幸福。”
　　 丫头不再追问，对于这个回答，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贴切？但是对于这一千五百公里的路程，我们可以算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汽车带着我们的思绪，掺杂着归家的急切，以慰生者的心灵：再不好好道别，此生，我们都将不复相见。
　　 鼓声过后，那口黑漆棺材连同夜色置于井中（我们将落葬的坑称为井），尔后被黄纸一层层覆盖，直至我们再也不能窥见那口黑漆棺材，一抔抔黄土将她深埋，这场离别才算正式结束。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混着送葬队伍身上的白色孝布和青纱，连同灵屋，付之一炬。
　　 就那一瞬，便有了入土为安的释然。只是在这破晓之际，沿着来时的路，竟蓦然飘出一幕幕的影像，和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似这黛色且深远的天边，记忆深处的、关于离别的场景便跳了出来。
　　 记得祖奶奶离世，我也如丫头这般大小。
　　 许是离世之前，每个人都在和死神讨价还价，带着对这世间的留恋，拼光了最后的力气，直至声嘶力竭。所以到最后，他们都丧失了语言能力。祖奶奶的子孙很多，到她八九年离世的时候，“留守”一词还未出现，所以，在她那最后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在尽可能的陪伴她。
　　 她最终还是疲惫了，米水不进，丧失了语言能力。而她始终是清醒的，带着对家人的眷念，望着进出的人儿。我想：死亡定是恐惧的，诚如祖奶奶，能看见自己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能听见时间急促的滴答声，纵使有再多不舍，却终于地，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直安静的祖奶奶突然变得急躁，或许狂躁更贴切吧。她竟然有了力气，挥舞着手，口里发出“伊伊哦哦”的声响。
　　 “她是不是心里难受？”
　　 “不像，她是不是口渴？”
　　 ……
　　 众人纷纷猜测，却怎么都不能让她安静。
　　 “她是不是想摸摸我们？”
　　 猜测之声越发大胆，由大爷爷牵头，走到了祖奶奶床前。他询问着祖奶奶，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见得祖奶奶眼里尽是温柔，她看着大爷爷，摸了摸他的手，又将他轻轻推开。于是，家人纷纷上前，一一和祖奶奶握手道别。场面缓慢、肃静，好似将时间拉长着、延缓着……
　　 众人皆立于床前，如水的目光在家人身上一一流淌过。而后，她又开始变得急躁。
　　 “快看看，是不是谁不在？”
　　 不在的是我母亲，祖奶奶的孙媳妇儿。于是，她又安静了。就在那个夜里，祖奶奶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守在她床前的家人都未曾得见她咽气的瞬间。
　　 何为送终？是否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想：我们是为祖奶奶送了终，在她余生的最后时光里，在她清醒的时候，我们用她最想要的方式，一个不缺的、和她一一惜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苏轼对亡妻的思念，诉说着世人对至亲之人的怀念。而我们始终在心里和记忆深处悼念着已经故去的亲人，一次次诉说起的时候，即使悲伤在减轻，思念，却如同泉下的人们，虽然深埋着，却能在某一个点，一触即发。
　　 总说，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可在这人世间里，我们总是在忙碌，在行走，在奔跑；我们总是在追赶着时间，以期得到名利、财富，而后来，才发现，忙碌一世的人们，竟然只是在敲打着时间，在推动着，加剧着，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到最后，属于自己的，只是那堆黄土，而留下的，是割舍不了的血脉，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期望，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和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