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学费(小说)
一
今年夏天,老赵的女儿雪燕,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眼看女儿就该入学了,可老赵却闷闷不乐,总是不见开心。为啥?还不是缺钱吗?学费五千块,没凑够。
要说钱也不多,区区几千块,咋就凑不够?找亲朋好友借一下不就行了吗?话说得容易,可是做起来难啊。老赵的爱人也是刚刚出院的病人,因为脑血栓,住院费花去了十几万,那些钱都是借的。再借,上哪借?怎么向人开口?人家肯不肯借?幸亏是乡里给了一千元的高考录取鼓励奖,再加上老赵爱人看病省下的三千多块,这学费差得其实也不多,不过千八百块的样子。
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几百块还真把老赵难住了。咋办?老赵是村里有名的憨厚老实人,靠种地养家,靠勤劳的双手吃饭。有人说,你干嘛不去打工?出门打工比种田来钱快。老赵也想过打工的事,村里年过花甲比他大的人都去打工,何况自己才五十?打工虽好,一走了之,离开家乡,可谁伺候脑血栓的老婆?谁照顾耄耋之年的父母?有人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之中的有幸,是老赵有个聪明好学的女儿,她是村里今年唯一考进北京的大学生。
高考一过,老赵的女儿就和同学一起,去市里的一家超市打工。挣钱多少不说,她只想锻炼一下,让自己见见世面,也好开阔眼界。临走那天,老赵不想让她去。打工是要吃许多苦的,何况她还是十八岁的一朵花,又是老赵掌上的一颗明珠?他心里实在舍不得。可他禁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唉,这孩子大了,由不得自己,该撒手就撒手随她去吧。不过,这姑娘能让老赵放心。守规矩的人家,不会有不着调的孩子。
距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老赵的心揪得越来越紧。这一夜,老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光捉摸着女儿学费的事。他冥思苦想着自家还有哪些值钱的东西,可是想了半宿,还是想不出值钱的东西在哪。他搔着花白的头,瞪着深陷的大眼睛,快要崩溃了。绝望中他忽然想到,周末集市上卖青玉米的那些人。那些都是老头老太,骑着电动三轮车,把青玉米拉到集市上,卖给周末到乡下赶集的城里人。夜色里,老赵的眼睛亮了,他想到了自己那片长势良好的玉米地。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集市上七根青玉米就可以卖十块钱,如果卖上七百根,就能得到一千块,那学费的事不就解决了?老赵喜出望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他早早就起身,踩着露珠来到自己的玉米地。他摸着玉米秧上直挺挺的大棒子,心想,这棒子是正长粮食的时候啊,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上大学,又怎舍得掰掉呢?他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动手了。老赵身大力不亏,干农活又是行家,他三下五除二,一会儿的功夫,就掰下了满满一车又大又好的玉米。老赵骑着电动三轮车,赶到集市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老赵把翠绿的玉米一堆一堆地摆放好,就等着城里人过来挑选了。他坐在摊位旁,这才感觉自己的后背湿漉漉地。时值盛夏,正是三伏天,别说干活儿,静坐都会汗流浃背。老赵热得难忍,衣服沾在背上很不舒服,他索性脱掉上衣,顺手轻轻一拧,一行汗水顺着他粗大的手指哗哗地流淌下来。他把拧过的上衣展开,抖了抖,无奈地再穿到身上。
赶集的人还没有来,他们不着急,周末的城里人要睡到自然醒。醒了,再好好地享受早餐,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赶向集市。据说集市上卖服装鞋帽、蔬菜水果的人很多,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少,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是闲逛的。老赵不想那些,只想让自己的玉米快些卖出去,好早点给闺女凑够学费路费。想着想着,睏意却上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集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又睏又累,一夜几乎没合眼,还起了大早赶集。
二
等他醒来的时候,集市上已经是车轮滚滚,人声嘈杂。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亮开嗓门儿,开始招揽生意。
“新鲜的玉米!刚掰的,十块七个喽!”他叫卖的声音足足传出了十几米。过往的行人有说有笑,但路过他的玉米摊儿时,却像没看见一样,连问一声的人也没有。老赵毫不气馁,继续吆喝着。一波又一波的城里人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理睬他。这时,他的心里有点急躁不安了,这么新鲜的玉米,为啥就没人买?中伏天像蒸笼,让他热得满脸流汗,后背也全湿透了。他心想,挣点钱怎么就那样难呢?
“冰镇矿泉水!”一个六十出头卖水的女人,推着三轮车从老赵眼前走过。老赵口渴得厉害,想买一瓶矿泉水喝,可早晨起得早,一心想着去田里掰青玉米,急匆匆地出门,兜里一分钱也没带。他忍了忍,只好等卖了玉米再喝水。毒花花的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热,别人都撑起了阳伞,可老赵压根儿也没买过阳伞,他还得忍着火辣辣的太阳,不停地招呼顾客。
终于,有两个城里的中年女人,向他的摊位走过来。老赵的目光赶忙像迎亲一般洒过去,“挑吧!大妹子,这玉米可是新鲜的,早上刚掰下来。”他显出了一脸憨厚与诚恳。
“是挺新鲜,个头儿也大,但不像糯玉米,是笨的。”那个戴眼镜的高挑女人拽了一下胖女人,又慢慢离开了他的摊位。他望着两个女人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玉米,无奈地摇摇头。这时,他看见一个小伙子提着一袋玉米从自己身边经过,便微笑着问,“小伙子,你的玉米咋买的?”。
小伙儿停下说,“十块十根,糯玉米。”他扫了一眼老赵的玉米,又说,“我买的玉米不是和你的一样吗?”。老赵点点头,这才明白,是自己卖贵了,怪不得没人买。可是前天不是十块七个吗?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价落得可真快。
“新鲜的玉米!早上掰的,十块十一个。”他想早点卖出去,又比别人多给一个。
“是糯玉米吗?”姑娘盯着他的眼睛问。
“不是糯的,可是好吃,也新鲜,刚掰下来一个小时。”他拿起一个青玉米,上面还带着鲜亮的露珠。老赵两手撕开玉米青皮,露出白花花而又饱满的籽粒。姑娘听说玉米不糯,还是摆手摇头地走开了。他有些恼火自己,干嘛要实话实说?不糯你就不能说成糯吗?老赵在想,唉,如今和以往不同了,听大街上的人说话,常常是谎话;看市场上卖的东西,常常会走眼。他在怪别人把不糯的玉米当成糯玉米卖。
这时的太阳像火球,让气温变得更高,老赵心急,嗓子干渴得快要冒烟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十点钟了,他顶着烈日叫卖了半天,竟然还没开张呢。
“新鲜的糯玉米!新鲜的糯玉米!刚掰的,十块十二个啦!”老赵把笨玉米故意说成了糯玉米,而且还比别人多给两个。他嘶哑的声音,好像在乞求路人快来买他的玉米。老赵想把玉米卖出去,就不得不说谎了,他急于把女儿的学费凑齐,破天荒地也说了谎话。人们在他的谎言中纷纷围拢过来,一层层越围越多,你挑我拣,一阵疯抢。老赵只顾装袋收钱,根本顾不上买一瓶矿泉水润润嗓子,他的汗已经流干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满满的一车青玉米被一抢而空。
老赵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三轮电动车上,咕咚咕咚一气喝干了两瓶矿泉水。此刻,他感觉又饿又累,头晕目眩。
一晃就到了晌午,他在三轮车下数了数卖玉米的收入,这一数才知道,忙活了半天,还不到二百呢。他盘算着,照这样卖玉米,还得需要六七天的功夫才行。可是还有五天的时间女儿就要去学校,怎么办?如果再遇上下雨天呢?他愁得锁紧了眉头。
就要离开市场的时候,老赵听到了路边有馅饼的叫卖声。他早晨就水米未进,饿得实在难以忍受,便把车子赶忙停下来,想吃几个馅饼打打尖,然后再回家。
玻璃罩子里的馅饼不大,老赵打尖的话,少吃也得五个,“老板,馅饼多钱一个?”老赵盯着馅饼问。
“两块一个,您要几个?”卖馅饼的中年女人微笑着,拿出一个食品袋,做出了一副装馅饼的姿势。
老赵犹豫了,两块一个,五个要十块。卖十二个玉米才十块,吃五个馅饼就把十块扔出去了?不值。他摇摇头,心里想,回家烙两张大饼,成本也不过就两块多,连老婆的饭都有了。离家十里路,再忍一忍也就到家了。老赵一咬牙,离开了卖馅饼的小摊儿,饿着肚子向家的方向赶去。
三
老赵到家的时候,女儿从城里打工回来,也已经进了家门。他走进屋子,看到女儿和她妈妈正在开心地说笑呢。闺女见爸爸回来,急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爸爸去赶集了?这么热的天,千万小心中暑。”说完,她拿起一把芭蕉扇给爸爸扇起凉风来。老赵把一杯清茶喝下去,正想去厨房烙饼,女儿却把一盘馅饼端上餐桌。老赵看那馅饼眼熟,好像就是他在路边要买的那种。他没好意思问女儿,又实在饿得心慌,只管闷头吃起来。他知道,一个馅饼两块,这个价位在他心里是挺贵的。不过馅饼是肉的,还真香。他吃了五个,便想到了十块钱。他不想再吃了,可是馅饼太小,他人高马大的根本没吃饱。老赵又伸出那只大手,拿过一张掌心大小的馅饼,慢慢吞吞地又吃起来,他每咬一口,都像在咬自己的手指头。
女儿见他舍不得吃,便又端上一盘馅饼来,“爸,你就放心吃吧,我买二十个馅饼呢,我知道你干活儿卖力气,吃得也多。”他有点愣住了,心想,这一顿饭要花掉四十块呢?也许,这是今年夏天他最奢侈的一顿午饭了。
这几天,老赵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个集贸市场,他自带凉开水,自带家里烙好的大糖饼。他挺满意,也挺知足,自带的干粮吃着方便省事,关键是还省钱。一个农民你还讲究什么?要的不就是实惠吗?要实惠的人就得将就。只有将就着点过日子,才能尽快凑足女儿的学费。在集市上,他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
女儿上大学的学费,终于凑齐了,老赵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想把卖青玉米凑够的五千块,今天就交给女儿,也好让她安心地到北京去上大学。当他把一捆鲜红的钞票放在女儿面前时,女儿张开了大眼睛,感到非常惊讶。
“爸,这么多钱是哪来的?”女儿知道家里不会有那么多钱。
“有妈妈看病省下的,有乡政府奖励的,剩下的就是我最近几天卖玉米凑够的。”他在说“卖玉米凑够的”那几个字时,语气显得很沉、很重。这些天老赵忍饥渴,冒酷暑,为凑学费卖玉米,可遭了不少罪。但他有苦往肚子里咽,从不愿和谁说。女儿从爸爸的脸上,读出了他的心思。爸爸为她上大学筹钱,真是绞尽脑汁,操碎了心。她望着爸爸那张沧桑的脸,不禁让晶莹的泪珠,滑落在眼前鲜红的钞票上……
她把一叠钞票小心地拿起来,轻轻地放在爸爸的手上,“爸,这些钱我不用了,你把它收好,留着为妈妈看病吧。”女儿的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感激。
“那咱的大学不上了?”父亲惊异地看着女儿婆娑的泪眼。
“爸,我这两个月打工的钱就足够了,你放心吧。”女儿微笑着注视着爸爸。
爸爸惊愕地看着女儿,不知道是心疼女儿在外面受到了许多苦,还是又想起了什么,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鼻子一酸,两行热泪,还是顺着他沧桑的脸颊,洒在了手中的钞票上……
——2018.8.7(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