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美工(小说)
吉大鼻子呻吟着往前走,血掉在地上很快干了,留下红色的印痕。有路人大声警告吉大鼻子:“你的血都流干了,你快死了,吉大鼻子!”
吉大鼻子悲伤地说:“我知道。算命的早说了,鼻子大的都活不长。”
我谦卑地跟随着他,像准备随时替他收尸的儿子。
离派出所只有数步之遥了,我的双腿在打抖。吉大鼻子摇摇晃晃的,蚊子绊他一下都会栽倒,我替他担心,宁愿倒下的是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迷离惝恍,软绵绵地说,我想拉屎。
好,只要你不进派出所报案,我宁愿把你拉下的屎全吃掉。
他拼尽力气举起右手。其实,是举起电影海报。然后,一头栽倒。我紧张得手足无措。刚好,路边有两个工人在疏浚下水道,旁边有一辆手推斗车,我赶紧把车推过来,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吉大鼻子弄到车斗里去。我把车推走了,那两个埋头干活的工人还没有察觉。
吉大鼻子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我从卫生院出来,琢磨着如何筹钱给吉大鼻子,抬头远远看见父亲操着一根铁叉向我冲过来,我拔腿便跑。从卫生院出来,父亲追着我跑了三条街,最后他将自己累趴在骑楼街的石阶上才罢休。
父亲将我收藏的手绘电影海报扔到门外付之一炬,熊熊大火差点烧着对面李独眼棺材铺的木料。李独眼很生气地对我父亲说,如果把棺材和木料全烧毁,蛋镇就没有人愿意死了!父亲说,我愿意死。父亲的气话是说给我听的。吉大鼻子躺在卫生院,等待跟我谈判。我知道吉大鼻子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我家要倾家荡产了,我的前途也要毁了。父亲坐在门口等我回家。傍晚,我胆战心惊地回来了,但不敢进家门,闪进了李独眼棺材铺。
父亲对我说:“我不打你,我们商量一下……”
我不敢靠近父亲,与他保持着能转身逃脱的距离。
但父亲没有打我的意思。他说,吉大鼻子开出了条件,要不报警也可以,但得要一张跟这张一模一样的完整无损的海报。他把带血的海报扔给我。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能办得到呢?
父亲让我随他去找电影院的美工,请他画一张一模一样的海报。他回屋子里取出一篮子鸡蛋,那是上月外婆从乡下捎来的,千叮万嘱,那是留给病榻上的母亲补身子的。
晚上的电影院没有到放映的时间,但卢大耳已经横亘在电影院唯一的入口,死活不给我们进去。父亲咬咬牙,买了两张票和我进了电影院,穿过回廊,径直走到电影院的尽头,越过一个小侧门,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我知道,已经废弃多年的房子,地上到处是杂草和掉下来的瓦片。只有右边的一间房的灯是亮着的。按老吴说的,那是美工的卧室和工作室。
马上就要见到仰慕已久的才女,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激动。她会不会长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样?虽然年纪大一些,但善良、温柔、漂亮、娴雅,像李清照,像邓丽君,像刘晓庆,像叶玉卿,还是像山口百惠?父亲一脸严厉,捏紧的拳头随时有可能砸到我的脸上。我希望美工能化解父亲的怒气,让父亲心平气和地面对难得一见的高雅艺术。他用拳头擂了擂门,几只老鼠被震醒,从旁边的房子里跑出来。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虚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疮痍满目的白色背心,一条花绿色沙滩裤,拖鞋,毛发及肩但头顶光秃秃的,闪闪发亮。令我吃惊的是,他左耳上吊着一只手镯般大小的银色耳环,无风也晃动着。如果不是那只耳环,他就跟镇上修鞋的那个云南瘸子差不多。
“我找美工。手绘海报那人。”父亲粗鲁地说。
戴耳环的男人奇怪地打量了一下我们,突然转身要关门谢客。父亲眼疾手快,将门拉住,并将自己的身子闪了进去。
屋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画。有些是作废了的海报,扔得到处都是。
“你们想干什么?”戴耳环的男人理直气壮地吼我们一声,但他无法阻止闯入者。
父亲疑虑重重地说:“这里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女人?”
戴耳环的男人嘲弄地说:“是,她就藏在我的裤裆里。”
父亲环视了一下狭窄的屋子,没有发现有女人的痕迹,父亲惊诧地问:“你就是那个美工?”
我仔细观察了,屋子里没有别人了。戴耳环的男人手里还抓着画笔,脸上有墨水。我们发现了他的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很不高兴,很不耐烦,后悔给我们开门了。我很失望。那些精美的海报,作者怎么会是一个秃头男人?一个简直比吉大鼻子还要猥琐、粗俗的男人。
“我是蛋镇电影院的美工。”
父亲一脸错愕,反过来打量眼前这个男人:“我原以为你是个女人。”
美工冷冰冰的脸在扭曲,似乎是要骂人,可是他突然用温软的语气说:“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前世就是一个女人?”
父亲向来喜欢欺负外地人。他威胁说,你闯祸了知道不?无缘无故绘什么海报?蛋镇电影院一向天下太平,你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是来找你算账的。
美工用满是墨水的手抓了抓裤裆,不屑地说,怎么算法?
父亲把残损的《芙蓉镇》海报摊开在桌面上,说,照这个重新绘一幅给我,一模一样的。
接着,父亲把装鸡蛋的篮子舍不得地放在海报上面,说,这是给你的酬劳。
篮子里的鸡蛋碎了几只。
美工冷笑了一下,回答我父亲说,我从不重复做同一件事。
他扔掉画笔,双手一把将残损的《芙蓉镇》海报揉搓成一团,塞到篮子里,并迅速端起篮子扔到门外去,然后气势如虹地驱逐我们。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鸡蛋碎成一地。我的心也碎成了一地。
外强中干的父亲突然变得低声下气:“我们可以商量吗?”
美工说,没得商量,你不够资格跟我商量,你给我一堆金子也没有用。
父亲恳求说,只一次……在蛋镇,你用得着我。
美工说,我用不着任何人!
父亲说,你就重复劳动一次吧……无论如何,刘晓庆,这个女人值得你重复一百遍。
美工不愿意妥协,要将父亲推出门去。父亲双手抓住桌子,死皮赖脸地任凭美工推扯。我突然发现在屋子一角,有一张完整无损的《芙蓉镇》海报,跟贴出去的那张没有什么区别。我将它拿起来,打开,是的,除了有几处可以忽略不计的污迹,几乎一模一样!父亲兴奋地对我吼叫:“拿走。”
我醒悟过来,将海报卷起来,转身便逃。美工放开父亲,追出门来。父亲将他死死扯住,对我喊:“快逃!”
我轻易逃出了电影院,一路狂奔,逃回到家里。怕美工追过来,觉得不放心,将海报藏到李独眼棺材铺一口黑色的棺材里。李独眼呵斥我:“你往干净的棺材里放什么?拿走!”
我说:“我订下这口木了。我现在用得着。”
李独眼疑惑不解:“你终于把你爸爸气死了?”
我坐在门口等父亲。然而,等了很长时间,父亲才回来。他的脸上有明亮的血色抓痕,短袖圆领汗衫被撕掉了半边。
“怎么啦?”我问。
父亲喘着粗气,目光呆滞地看了我好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刚才看了一场电影。”
吉大鼻子放过了我,没有报警,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对他没有感激之情,因为他间接毁了我的收藏。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在电影院门口又见到他站在海报前,想到他心安理得地从我父亲手里接过那张完美无缺的海报时脸上舒展着的无耻的笑容,我真想上前将他的鼻子重新砸塌一次。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撕海报,而是发出了轻蔑的大笑。
原来新的电影海报将他逗笑了。我凑过去看。我的天哪,这简直是一幅淫秽品。
海报依然是手绘的。电影依然是《芙蓉镇》。可是海报上的刘晓庆露出了丰乳肥臀,脸上挂着妖媚的微笑,内容提要粗鄙下流……难道说,转眼之间《芙蓉镇》便变成了三级片?或换了一个美工?
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对海报评头品足,他们脸上洋溢着浅薄的欢愉。我对海报十分失望,恨不得将它撕掉扔进臭水沟,或拿它去包狗屎。此时,从电影院走出来一个人,径直来到海报前,歪斜着脑袋端详着海报,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绘得怎么样?好看吧?”他问所有人。
此人便是美工白米。但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提问。吉大鼻子朝白美工瞪眼,厌恶地将他挤出围观者群。
“你是谁?贼眉鼠眼的,还戴着流氓大耳环,是不是从哪里来肉行捡肉碎的疯子?”吉大鼻子的鼻梁上还缠着白色的医用胶布,让人无法看得清楚他的鼻子到底有多大。
白美工没有回答吉大鼻子,温顺地笑嘻嘻地从人群里退出来,自言自语道,造孽,我都用什么样的食粮喂养这群猪啊!
我想躲他。然而他发现了我,愣了一下,对我说,到我画室来,我给你画想要的东西。
我才不理他。他摇摇头,背着双手,笑呵呵地回电影院去了。
此后,电影海报就这样改变了风格。没有了惊心动魄的美感,没有了艺术,变得庸俗、恶俗、低俗、粗俗,但越俗效果越好,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看海报,争抢海报。只有吉大鼻子再也不争抢,且对争抢海报的人充满了鄙视,对海报也满脸不屑。我也失去了收藏海报的兴趣。两个对电影海报不再感冒的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正欲谨慎地建立友谊。那天在肉行的长凳上,我主动靠近吉大鼻子,替他弹去粘在背上的鸡毛,问,近来你不需要电影海报擦屁股了?
“不需要,我嫌它擦脏了我的屁股。”吉大鼻子说,“看着这种烂海报,我宁愿这辈子再也不拉屎。”
我说,当一个美工堕落之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吉大鼻子说,听说你见过那个美工?
我说,你也见过的。
我愉快地帮他回忆起那个把美工挤出人群的早晨。他“啊啊啊”地叫,果然想起来了:“姓白的,我以为是一朵花,想不到原来是一坨屎!”
吉大鼻子想见识“一坨屎”。在一个没有新电影海报的午后,蛋镇显得异常寂寥。我带着吉大鼻子一起走进了电影院,穿过回廊,来到了白美工的房子前。
吉大鼻子推开房门,像当初我的父亲那样,傲慢地对白美工说,我见过你,以前用你的海报擦过屁股,现在,你的海报配不上我的屁股了。
白美工正在作画,抬头瞧了我们一眼,猛然抄起一个纸团朝我们扔过来:“谁让你们进来的?滚!”
纸团砸在吉大鼻子的鼻梁上。吉大鼻子发出了“哎呀”一声惨叫。白美工惊恐失色,慌张地跑过来扶了一把吉大鼻子:“你,你没事吧?”
吉大鼻子缓了好久才说,没事,但你不能赶我们走,否则我敢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
就这样,我们和白美工交上了朋友。其实,他不是一个怪人。相反,他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说话很幽默,只是不太瞧得起人。我和吉大鼻子经常光顾他的寒舍,看他绘海报,画画。吉大鼻子在旁边“指导”他,请他把女人的乳房画得更丰满一点,乳头更尖细一点,把屁股画得再肥些。白美工几乎都听他的,把乳房画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屁股肥得快要流油了,还不断问吉大鼻子:“这样可以了吗?”吉大鼻子说,还要画得更白更嫩一点,像萝卜白菜那样白,乳房和屁股左右两边都得有一颗苍蝇般大小的红痣,轻轻拍一下它们就会飞。直到吉大鼻子满意了,白美工才放下画笔。我才知道,吉大鼻子原来是假清高,装纯洁,狗真的改不了吃屎,太可恶了。
吉大鼻子每次光顾,都顺便带上自己种的萝卜白菜,白美工就喜欢吃他的萝卜白菜。有一次,吉大鼻子对白美工说,要不要给你带一个女人来呀?白美工说,不用,要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画。他画了各式各样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丰满的、平胸的、清纯的、温柔的、凶悍的、淫荡的……他还给我们画女人的裸体,千姿百态,活灵活现,我看得心潮澎湃。吉大鼻子看着这些裸体,面色潮红,涎沫横流。我决定向白美工学习画画。主要是画女人。他先是教我如何给那些裸体的女人“穿”上漂亮的衣服,把乳房掩饰,把屁股包裹起来,把淫荡的脸改为像处女那般清纯。学会画衣物后,我很快知道如何画一个人。那个夏天,我就只画刘晓庆,把她画得美如出水芙蓉。到了秋季,我已经能完整地构思和完成一幅电影海报了。虽然显得稚嫩,但没有人看得出来是出自我的手,以为是白美工的作品。后来,白美工干脆把海报全交给我绘,他自己专心画他的画去。他画的全是烟雨朦胧的山水,草木有灵,意境深远,其技法之复杂让我望洋兴叹。
“手绘电影海报虽是雕虫小技,却是通往伟大艺术的起点。”白美工对我说,“如果你画得足够好,可以到北京去,到美国去,一张画能换一火车的鸡蛋。”
我的理想没有那么高远。只是幻想有那么一天,我的一张海报能换五斤鸡蛋。如果真能那样,我便能过上一顿能吃上三只鸡蛋的奢侈逸乐的生活。
我把海报绘成我心目中的模样,像当初白美工绘的那样,没有了丰乳肥臀。围观海报的人重新习惯了雅致、纯美、清新、古典的艺术风格,一边观看,一边夸赞白美工:“电影海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我暗自高兴。有一天,我仿绘了一幅《芙蓉镇》的海报,像最初出自白美工手的那幅,几乎一模一样。我拿给父亲看。父亲说,那个臭美工终于愿意重复做同一件事了?我说,不是,是我绘的。父亲颇为意外,也引以为豪,说,到了部队,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文艺兵,不用退伍,一直当到将军。但那年冬季,我放弃应征入伍的机会,决定继续跟白美工学画海报。父亲既失望又愤怒,威胁说,如果我不应征,他要一把火将白美工的房子烧了。然而,吉大鼻子帮了我。那天,很少看电影的吉大鼻子突然心血来潮,买票看电影。中途有人趁黑把手伸进“豆腐西施”李雪花的大胸脯胡乱捏了一通。李雪花夸张地惊叫。结果坐在她身后的吉大鼻子被一群人围殴,鼻梁再次被砸塌。“李雪花的奶不是我捏的!”吉大鼻子冤枉地大喊,但没有人理会他的申辩。黑暗中,看不清楚是谁揍的。他哭喊着走出电影院,鼻血像水一样流着。
我追随着他,在电影院外拉住他。他要去派出所报警。
“耍流氓的不是我。我没有捏李雪花的奶。”吉大鼻子指天发誓,还让我看他干干净净的右手,说明他是清白的。
我信。因为我在场。他确实是冤枉的。袭胸的人是荣夏天,但李雪花不敢指证。荣夏天却“见义勇为”,带头扑上去将吉大鼻子揍了一顿。
电影还没有散场。荣夏天站在吉大鼻子的背后,得意地掩嘴而笑,还蔑视地看着他,随时会扑上来再揍他一顿。吉大鼻子心里已经明白是谁摸了李雪花的胸。荣夏天的手里还攥着李雪花的一颗衬衣纽扣。
“我要把真正的流氓揪出来,否则蛋镇电影院永远不得安宁。”吉大鼻子恶狠狠地说,“我要让他蹲大牢,坐老虎凳,五马分尸。”
吉大鼻子装作没有看见背后有人,挣脱我,往派出所方向走。我跟上他,重新搂着他的胳臂,实际上是搀扶着他。
“你就说是我砸塌了你的鼻梁,第二次了。”我对吉大鼻子说,“我需要成为罪犯。求你帮帮我。”
吉大鼻子看出了我的真诚,果然对警察说是我砸了他的鼻子,故意伤害,先后两次。
因此,我的政审根本没有希望通过,父亲无可奈何。我没有机会成为一个光荣的文艺兵,本以为可以跟着白美工一直学画画,直到我也可以熟练地随心所欲地画千姿百态的女人,也可以得心应手地画男人和景物。可是,征兵刚结束,白美工便调离了蛋镇,回县城工作去了。
白美工离开蛋镇的前一天晚上,电影刚散场,他的房子突然起了火,火将屋子里的东西烧成了灰烬。白美工离开后,有人问谁认识白美工,几乎所有的蛋镇人都说,没见过此人。连老吴也说,电影院从来没有过美工,美工是什么东西!
只有吉大鼻子说:“我认识他,对他的底细我摸得一清二楚。他是一个下流美工,暗地里把女人的乳房、屁股画得跟猪狗的一样,女人都应该恨他,朝他扔臭鸡蛋。我也恨他,因为自从认识他后我再也没拉过屎,一次也没有。”
从此以后,电影院的海报又恢复为老吴的“公告体”,索然无味。我跟老吴说,我愿意为电影院手绘海报,每张只需酬劳三只鸡蛋。
然而,老吴断然拒绝说,不劳你大驾,我的鸡蛋留给我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