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纸水杯(散文)
除了对天地的敬畏,还有很多的敬畏。五十年以上的古树不能随便爬上去,认为有神灵附树。路过庄稼地或在庄稼地上,不能骂人,不能说脏话,更加不能谈论男女之事。祭祀时要恭恭敬敬,桌上摆什么,酒茶洒几次,都必须规规矩矩,其间不准嬉笑,不可以七嘴八舌,头要叩到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面对水,一样敬畏有加。村里有许多池塘,那是一村人生活用水,但有许多规矩,不能随便洗东西,洗女人的裤子,得提水洗,洗后的水只能倒入沟内,不能往池塘里乱扔东西。
农村老人对天地敬畏的背后便是生死病苦的寄托。对很多老人来说遭遇困苦时,没有能力去解决超过他们能力的问题,于是很自然地把心中的敬畏捧出来,希望平时的敬畏与膜拜成为此时自己解决问题的力量。如小孩病了,做老人的第一个反应是向神祷告,向佛许愿。假如,小孩的病好了,他们会烧一些佛经,边烧边虔诚地许诺,保证以后不让小孩做出不好的事来。之前,他们认为小孩肯定冒犯了神,得罪了神。也有的,直接去找“肚里仙”(巫婆),在她的哈欠与打嗝声里领受一个诊断,然后跑回家认真执行巫瞩。巫嘱千篇一律,认为得罪了某个鬼,要给鬼一些钱。原来钱在阴阳两界都是通的。有钱会使鬼推磨,原来还是真的。
我三岁的时候发痧子,高烧到四十多度,据母亲说,整个人只剩下一口气,手脚瘦得像一根柴棍。母亲总认为我挺不过去了。奶奶去庙里求神拜佛,希望上天开恩,让我度过这个坎儿。外婆则偷偷跑到“肚里仙”那里,“肚里仙”在哈欠与打嗝中给出一个巫嘱,外婆如捧着圣旨一样,按照她的要求上香、跪拜,当然还要烧纸钱。母亲听从大姨的建议,把我抱到一个土郎中那儿扎了几天的针。最后,我烧退了,能慢慢吃点东西了。我的康复让奶奶、外婆证实了她们在神明面前的敬畏获得了力砒。
家里如果出现不顺,或身上有缺陷,老人都认为那是前世作孽。似乎那是一个副产品,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接受,因为那是你前世带给今世的一个后遗症。至于这个缺陷能不能弥补,在敬畏面前已经不是很重要。
我有一个小伙伴,出生时是兔唇,那模样确实非常恐怖。嘴唇像是被谁突然剪了一刀,无论哭闹,还是笑,甚至不哭不笑,都像一个怪物似的。
她的奶奶为自己儿孙身上的缺陷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认为自己在哪里触犯了神。如翻修老屋时,经常有蛇暴露在阳光下,有人想吃蛇肉,有人惧怕,这些都成了蛇逃不掉的理由。结果蛇的死成了某种隐咒。孙女兔唇,奶奶自然要把这个生理缺陷往自己身上找。梦中她被一条蛇追咬,于是,她开始吃斋,每天跪在观音面前念佛。那是一尊瓷像,脸上散发着平静柔和的光泽。奶奶说大慈大悲的观音能牧世间一切苦难。她施舍放生,用自己的苦行生活,为孙女弥补生理上的缺憾。孙女六岁的时候,做了修补手术,虽然,嘴巴上留下了一道疤痕,但她从此不用担心米饭从豁嘴那儿涌出来。奶奶更虔诚地吃斋念佛,认为自己的修行有了一个答案。
年纪过了六十的人会为自己备下一口棺材。每年给棺材上一层桐油,晒干后放进屋里,上面盖一块用旧的被单。老人都很有意思,通常把棺材放在自己睡觉的房里。我外婆的床边就是一口棺材。我们看到棺材感觉很恐怖,捉迷藏从小去那里,晚上屋里不点灯也不去,害们看到裹着被单的棺材,总觉得被单下藏着我们看不到的恐惧。而老人不以为然。外婆说,等她过边了,要睡到里面去的。外婆说这话时一脸的平静。似乎那是一个跟她毫不相关的事,死对她而言不过从床上睡到棺材而已,一点都不值得害怕。外婆还给自己备下了衣服,玄色的绸缎衣服,上面是对襟袄,下面是棉裤,还有一双绣着莲花的布鞋。每年的梅雨季过后总要晒几个日头,然后折叠起来,用包袱包起来放进箱子里。爷爷病重后,父亲听从爷爷的意见,从镇上买来一口棺材。买来的那天,爷爷撑着病身子,在奶奶与小姑的搀扶下去看棺材,然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半年后爷爷走了,被装进那口棺材里,埋葬到我家后面的菜园子里。东门一开,便能看到爷爷的坟。似乎爷爷在外面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家里。
后来推行火葬,外婆害怕,奶奶害怕,村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害怕,他们恐惧火烧到身上的感觉。在他们眼里死仅仅不能言语罢了,其他都还在,尤其痛感。村里每天有大喇叭来喊,让有棺材的人把棺材交到指定地点,然后领取一笔费用。外婆起初坚决不肯,与隔壁几个老太联成共盟。她们每天念佛,每天谈论火葬的事。几个月后村里死了一位老人,老人的儿子是孝子,趁村干部不注意偷偷下葬,连农村最看重的道场都不做,怕惊动村干部。他们抱着侥幸,以为这种事跟其他一样躲躲就过去了,大不了跟计划生育一样罚个款什么的。周围的邻居也睁只眼闭只眼,谁也不会告诉村干部。不想,这件事还是被别人举报了,上面正在抓典型,立马派来一批人,挥镐抡锹把坟墓挖了,把棺材烧了,义把尸体拖到火葬场。这件事的后果是外婆再也不去外面念佛了。外婆的棺材最后还是被舅舅拉到了村委会指定的地方,领取了一笔赞用。外婆难过了很长时间。与她来往的如妹一个个地走了,她们没有一个人入土。外婆的心也死了。
像外婆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对鬼神的敬重成了他们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们每年的七月半,会自发组织起来在村口、路边、桥旁插香。他们替孤魂野鬼烧纸钱。每逢菩萨生日,他们自带干粮一起去庙里念佛。他们用这样那样的忌口与禁忌供奉着他们心中的神与佛。
有人说他们迷信。而他们承认这是迷信。外婆见谁遇到什么出,就说去弄一下迷信吧。在她眼里迷信并不是贬义词,仅仅是一种跟医学相对应的称谓而已。他们后来可以一边求医,一边求神,两边都兼顾。但,我很少见到这些老人们去放牛。原因只有一个,他们舍不得花那个钱。节俭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除了花钱,他们愿意为自己的虔诚跪拜、奉行禁忌。
老人们有一句口头禅,“活郎歪,死哉快”。“歪”是指身体健,“死哉快”是老人们一个朴素的意愿,不愿受其病痛是另外一回事,而是怕长久拖累家里人,又担负一笔大额医疗费,最后亲情在持久中消耗完。对久病无孝子的诠释既是他们的智慧,也是他们的一种平衡。于是,他们看到一个饱受病痛的病人,或一辈子吃了许多苦的人死了,会替他松一口气,在他们眼里似乎是一种解脱,认为今世所受的罪会在那个世界里弥补亏欠他的一切。
但有一件事动摇了外婆们。2003年电视直播神舟七号载人航天。那天外婆、大姨、母亲、父亲都跑到了电视机前,外婆与大姨还特意梳洗了一番,在她们眼里不是看电视,也不是看神舟七号,而是看天上的菩萨。电视机上出现碧海青天和花絮一样的云层,杨利伟从天宫里出来向外挥动红星红旗时,外婆与大姨问父亲,这是在天上?父亲点点头,嘴里“嗯”的一声。外婆取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再次戴上,端坐在电视机前,激动地问,菩萨在哪儿?父亲嘴里“嗯”了一下,头没点。大姨刚才托着脸,此刻放下手,直立起身子,像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的乖巧,只是没有了小学生的敏捷与灵活。大姨悄悄提醒外婆,说话轻点,要耐心地等待,菩萨出来肯定要有个过程。外婆此时也不吭声了,神情极其肃穆、庄重。直播结束后,外婆与大姨怀着失落的情绪离开电视机。这次直播暂时摧毁了她们对天上的虔诚。可她们低落的情绪只持续了三天。三天后她们又持珠念佛,把那次直播看到的情形忘得一干二净。
未出生,先注死。上天在你还没有呱呱坠地前已经跟你签了合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对此,大家都觉得很公平,面对生老病死之事,起到了强烈有效的镇静剂与平衡药的效果。对经济条件有限的人来说,与其花钱折腾,倒不如心平气和地接受死亡的降临。有时,村道上碰到一个熟人,除了脸有菜色,步履蹒跚外,并无他异。旁人指着他说,他是晚期。我惊愕之余,不无遗憾。而他冲着我笑,并配合一个点头的动作,那种自然,似乎他并不是晚期,而是像买了一张车票,准备去远行。很小的时候,老人的过世似乎很突然,有时早上还看到他在屋前摸来摸去,而晚上却走了。也许他早就有病,但生活的担子在病痛面前却失却了分量。
寺庙早几年突然兴起烧头香。一时间无论有规模的寺庙,还是小庙小庵,都兴这个头香。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挤进去,进头香的都要花一笔钱。旁边有僧人一边接钱,一边发牌,然后有人引你进去,在指定的位置允许你焚香祈福。这本该是清静修为,与红尘俗世相隔千万里的方外之地,但进入庙内后处处让你接触到一个钱字。一场佛事多少钱,一对蜡烛多少价格,甚至在功德簿上留个名多少钱,都明明白白。似乎那不是寺庙,而是寺店。我跟外婆说起这个事,外婆一个劲儿地阻止我,不准说,她唯恐因我对菩萨的不敬,会惹上什么事。外婆的念佛声突然响亮起来,似乎想掩盖我刚才对佛不敬的话语。
圈养了两年的公鸡,临到过年要宰杀。母亲不敢下手,请来隔壁的蓝婶帮忙。蓝婶一边磨刀霍霍,一边说,鸡鸭牛羊,都是给人用来吃的,再说菩萨不也在吃吗。说话间,一只鸡已经“谢”过去了。“谢”字是母亲从外婆那儿继承过来的,临近过年的时候说话不能带跟刀有关的词语,于是“宰杀”变成了“谢”。当然,不仅母亲这样叫,隔壁的婶婶们也这样叫。过年了,我们自然欢天喜地,但也要遵守母亲定下的种种规矩。规矩多了,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跟母亲开玩笑,拿她的那些规矩说事。我问母亲,既然菩萨大慈大悲,为什么过年祭祀时要摆满那么多的肉,这要了多少畜生的性命?母亲嘴巴一呶,说,不准说三道四。如果是往常,母亲早扔过来一个白眼,过年时,母亲的脾气好得很。为什么做祭祀时要摆满那么多的肉?其实,我还有许多疑问,比如既然吃斋,为什么还要用面粉烧出鱼、鸡、鸭的样子?虽然知道那些是用面粉做出来的,可总让人觉得这也是杀生。至少心底深处还有欲念回荡着。是不是心底深处的欲念还没办法断掉?这跟慈悲为怀显得格格不入。
我怀孕两个半月后不再见红了,同学给我做了一系列检查后,认为胎儿发育良好,应该没什么其他问题了。我忙给母亲打去电话。母亲在电话里高兴得不知所措,不断地念着菩萨显灵。我不想拂逆母亲,我嗯嗯啊啊地应对着。对于母亲的宗教选择,我们不干涉,但也不参与,最多在她的指挥下配合一下,目的也只有一个,让母亲开心。母亲明白我嗯嗯啊啊后面的意思,她说这些天她天天上香求菩萨。母亲意在提醒我,是她的虔诚才让我平安度过安胎期。我岔开了话题,把母亲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生活中的买汰烧。
过了几天,我打电话给老家,是父亲接的。他说,你娘一大早出门去了,到别人家去念佛了。我说,她天天念佛,天天要吃素,她身体咋吃得消?父亲说,她晚上回来吃荤的,放心吧。据说,是她们那帮人的规矩。放下电话,我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但,又一想,似乎一点都不可笑。
母亲她们的信仰,像一只纸水杯,她们需要这只杯子,尤其中年以后,这只杯子得摆放在桌上,否则,她们会觉得口渴,可她们又没办法装上水携带在身边,而且也不能用纸水杯放入水缸中舀水喝,她们从外面干活回来,还得用一只搪瓷杯直接往水缸取水。当然,她们如果真要取水,还有水桶、脸盆,家里真正能装水的器皿多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