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摩登时代(小说)
一
十八岁那年,我转学来到鸿昌中学,认识了谢无雪。我跟她的第一次谈话,是在讨论她是不是婊子的问题。当时历史老师正在讲宋徽宗与李师师的风流轶事,谢无雪听到我的问题,反问我李师师是不是婊子。对于这个问题千年来没有人怀疑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她又问她是不是李师师,我再次不假思索地说不是,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道:“她比你漂亮,所以你不是她。但这并不能证明你不是婊子。”她听了这句话很生气,骂了一声婊你妈个屄,之后两个月没理我。
李师师是婊子这点没有疑虑,谢无雪不是李师师这点也没有疑虑,至于她们两个谁更漂亮没人知道。我没有见过李师师,但她有“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千古佳句,谢无雪没有,所以我认为前者更漂亮。当然,如果李师师从阎王那儿请两天假跑上来比较一下,或许我就不这么认为了。可阎王又是个极为吝啬的小老头,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实话实说带来的结果就是被一顿臭骂,我感到很委屈。
之所以要跟谢无雪谈论这个问题,是因为来这个学校之前,我就得知鸿昌有个闻名遐迩的婊子叫做谢无雪。她被判定为婊子有两个理由:一是打扮妖艳,二是夜不归宿。打扮妖艳不符合高中生的身份,夜不归宿不遵守纪律,任何一个理由都不能判定某人是婊子。而谢无雪两者兼备,那么她就是婊子无疑了。就算是婊子也无法闻名遐迩,可当那位婊子是三年的全校第一,两次联考全市第一时,就足够让人好奇了。
好奇归好奇,可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在那个单纯得白是白黑是黑的时代,所有人都本能地与“泥污”保持一定距离。可我不以为然,婊子又不是骗子,骗子欺骗的行为常常会使我们觉得自己的同情心卑琐得可怜,给予人性本善以巨大的冲击,而婊子并没有伤害其他人。那些说“婊子无情”的人甚是可笑,他们只不过陷入单相思,是求而不得以至于恶语伤人的可怜虫罢了,可怜得连婊子都看不上。
在被谢无雪骂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我被婊子恶语伤人了。
关于上述“婊子骂人”事件,还有一点需要补充。我转学来到鸿昌中学,不出意外被安排进快班,这是个品学兼优人才济济的地方,我父亲希望这些祖国花朵的芳香能够熏陶我。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想法落空了,我不但没能成为花朵,还把花园摧残得不忍目睹。
进快班是必然事件,意味着跟谢无雪成为同桌也成了必然事件。她从中学就单人单座坐在最后一排靠窗户的角落里,历任班主任对此小事视而不见,毕竟不是第一排,入不了同学的眼,乱不了老师的神,谁爱做谁做。直到高二数学组组长杨主任接手班主任一职,对谢无雪独坐角落颇有微词,因为他患有强迫症,且进入晚期,每次讲课看见最后一排的单桌就头晕目眩,方程式总是写错。全班三十七个人,就算杨主任对谢无雪单人单桌很不满,却一直无可奈何,直到我的出现。所以我觉得杨主任在高三一年对我毕恭毕敬,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父亲。我挽救了他的事业生涯。
所有的必然事件叠加,自然会产生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既然成为同桌,我就有必要了解一下谢无雪。但她非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骂我的妈,这就让我不能忍。所以她没理我的那两个月,我也没搭理她。
他们说谢无雪打扮妖艳不是谣传。当时学校有校服,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宽松长裤,只要穿上这两件套,别说“S”型,就算是“W”身材,也会掩盖在无情的布料下。谢无雪穿校服却是别具一格,她把衬衫裁成无袖吊带,露出刚出泥的莲藕一般雪嫩的胳膊,扣子只系三个,上面敞开胸脯,微露沟壑;下面将衣摆缠在一起,成为为她量腰围的工具,光滑平坦的小腹上侧,花蕾般的肚脐犹如旋涡,吸收着众人的目光。她还把长裤改成短裤,齐到大腿的位置,虽然宽松,但一坐下来,那翘首而望的臀部便迫不及待地展现它的风姿。她的腿不喜欢弯曲,总是叠加在一起,伸到前排的椅子下。
谢无雪埋头做笔记时,我稍稍挺身,透过重重迷雾,就能看见那对小巧坚挺的白乳,虽然最精华的部分被不知趣的乳罩遮避,但并不妨碍整体的欣赏,而且犹抱琵琶半遮面更能使人遐想。每次看书累了,目光便向右边游离,那壮丽的风景,从上到下,一览无遗。所以谢无雪没搭理我的两个月,我的日子并不乏味。
十八岁的年纪,我始终贯彻一个观点:看书跟欣赏美,都要以投以最大的热情。于是我看向谢无雪的目光从来不加掩饰,她不可能没发现。但谢无雪毫不在意,她的目光总是离不开窗外那一排绿油油的香樟树,还有柏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像对于她而言,这些东西就是美丽的女人,应该被欣赏的对象。
不管是女人还是香樟树,我都没有抵抗力,所以我率先做出了让步。
我让步的第一个措施,就是采用“三十六计”中的“无中生有”。谢无雪和我产生矛盾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婊子与否的争论,既然我要博取她的好感,就要认同她的观点。而这时候的任何话语都显得像马后炮,所以我直接采取行动,为谢无雪“平反”。
擒贼先擒王,想要摘除谢无雪的帽子,就得找出第一个为她戴帽子的人。可谢无雪是婊子这件事流传甚久,要找出它的源头不比登蜀道难,于是我决定行骗。
我把目标指向了大番薯。她是班上第二名的钉子户,也就是“万年陪跑”。我从来没听说过大番薯的真名,只记得她长着一张鞋拔脸,摆个军姿就像立着武则天的无字石碑,让人想起连环画《老夫子》中那个矮矮胖胖的家伙,这个绰号也是由此而来。我听人说,过去大番薯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不爱与人接触。当别人叫她“大番薯”时,她如同被触犯逆鳞的暴龙跟人争执,但她表现得越激烈,那些人喊“大番薯”的兴致越大,时间一久,大番薯就成了她在这个社会上的代号,她也不得不承认,否则就会被孤立。
成长的道路上总是伴随着痛苦。在为称号斗争的长期过程中,大番薯连番失利,却愈发成熟,由沉默寡言变为能言善辩,且巧言令色左右逢源,不仅成绩直线上升,而且还当上了班长,优渥的生活使得那发福的身体愈加膨胀,就连宽松的校服也遮挡不住。
大番薯是典型的“四有青年”,尤其有理想和有纪律,三年班长成绩卓然。她尽职尽责到杨主任宣布事情从不露面的地步,一个命令从班主任传到同学耳中的过程可以分为四个步骤:第一步,叫大番薯来办公室;第二步,杨主任放下泡有枸杞的茶杯,第三步,杨主任靠着座椅说,大番薯弯腰站着记;第四部,大番薯站在讲台上,傲首挺胸地宣布。
这个过程好像前代皇帝使唤军机处,实际上大番薯比军机处的大臣要有权力,她不仅负责任务的宣讲布置,还得督促任务的完成,比如组织班会定制班规收补课费等,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权力,她的成功率在全校班长中最高,几乎达到百分之百。而我的出现,显然对这位班长的名声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大番薯对我是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当我以请教问题的理由接近她时,她还不得不笑脸相迎。杨主任是“共产主义”的坚实拥趸,大番薯又是杨主任的坚实拥趸。在她记载杨主任经典语录的小册子中有“知识不仅要共产,还得共销”的名句,所以就算她一百个不乐意,也得认认真真帮我补习。稍有纰漏,我一纸奏折上报朝廷,她班长的位子怕是不保。
威胁大番薯的那天艳阳高照,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洗练湛蓝,白云朵朵。我脸上的表情跟阳光一样和煦,嘴唇微启,露出半截洁白的门牙,眼睛充满笑意,迷成一道缝,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我是一个人畜无害而且有益环保的清洁少年。但大番薯看到我咬牙切齿,把嘴唇咬破了,血沫和不顺耳的字词从里面一起喷了出来:“白林,你就是一个混蛋!”
我像个无赖一样耸耸肩,一点也不感觉到愧疚,说我混蛋的人不计其数,加上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又有何妨。既然她答应了,那我制定的计划就有了良好的发端。威逼之后就是利诱,在学做题目的过程中一改前态,花言巧语,死缠乱打,还给她给买六科全套资料,外加书包文具零食等等东西。在糖衣炮弹的轮番轰炸下,她终于坚守不住,答应了背锅的请求。
意料之中的一帆风顺,人往往觉得暴露自己野心的人最可靠,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般没安什么好心,先威逼再利诱就是契合这种心理。
大番薯是个优秀的实干家,她凭借那条三寸不乱之舌把自己冤枉谢无雪编造得煞有其事,以暴风雨之姿刮遍整个学校,引起巨大的反响,并当众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她说有一天放学,看见谢无雪一个人背着包溜出校门,跟着一男人进了一家宾馆,她当时躲在隔壁房间里偷听对话,其实那男人只是她表哥,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出于长期被压抑的嫉妒心,她隐瞒表哥的身份,并点点火煽煽风,于是谢无雪就成了万人唾弃的婊子。
我万万没想到随机找出来的演员这么敬业,编造出来的供词详细得连年月日以及当时路边的风景都描绘得一清二楚,甚至曝出了那家宾馆以及房间号,简直跟亲临现场一样。我不禁暗自得意,跑去向谢无雪邀功。谢无雪听了之后,无动于衷,反而问我是怎么知道始作俑者的。霎时我脸色苍白,我以为我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搞定这件事的,没想到被真相狠狠扇了一巴掌,还受到大番薯的嘲弄。
谢无雪在揭穿我骗局的时候,我的跟前没有镜子,不然一定会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多年后我回忆往事,穿梭时空到达现场,当时谢无雪面无表情,低头整理摞成古城墙的试卷,而我犹如遭受雷击,伸着脖颈,仿佛看到天空列成一排外星舰队,它们正要入侵地球。
身体僵硬面部惊恐的我内心翻江倒海,一个个句子从心底升腾而出,被我的脑神经抓住:人是如此讨厌甚至畏惧真相,宁愿永远生活他人或者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因为在真相面前我们都变成了傻子,像蝼蚁那般无能为力。只有以谎言代替真相,才能享受身为人的快乐。
我的骗局不攻自破,幸运地是我虽然变成了傻子,谢无雪依然被我的行为所感动,她终于肯暂时把目光从自己的世界里收回,认真地打量我。她问我什么么要帮她。我说在这个班,她是唯一没有品的人,我是唯一没有学的人,谢无雪和白林都是稀有动物,再不团结就会被该死的人类灭族。所以我们两个就应该并肩战斗。
我还说战友不仅仅应该并肩战斗,还应该做好为对方献身的觉悟。这个觉悟我已经具备了,当战友谢无雪陷入了困境,白林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只为了挽救对方的声誉。最后我承诺,如果有必要,我将为了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句如同墓志铭的话不是我脑袋充血图一时之快,它的成型经过了我长久的深思熟虑,在我觉得时机成熟时才亮于人世。
二
十岁以前,我跟着外公住在山里,因耐不住寂寞,常溜下山去,和村里的小二玩耍。小二比我大两岁,体格是我的两倍,智商却不足我的二分之一。有次我看见树上有个马蜂窝,骗小二说是个鸟窝,里面还有三个鸟蛋,只要他能掏下来,就分他两个。小二信以为真,立马回家搬了个梯子,爬到三米高的树杈。树叶葱茏间,几只大马蜂在他头上围着巢穴嗡嗡转,好像抱着钢叉巡夜的牛头马面。我在下面当机立断,一脚踢开木梯,早已准备好的石子从手中迸射而出,稳稳当当打在马蜂窝上。顿时群蜂齐出,翅膀扇动犹如万马齐喑,朝着离它们最近的小二飞去。
小二一边捂着头,一边喊道:“白林,梯子怎么倒了?快把梯子扶起来。”我说梯子自己溜倒了,马上就扶。于是弯腰作势,手伸到中途却佯装被马蜂攻击,一边“啊啊啊”的叫着,一边跑开了。看到小伙伴丢盔弃甲,扔下他这么个孤胆英雄,小二在脑袋被蛰了几次后,鼓起勇气从树杈上跳下来,崴断了腿,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捉弄小二的事数不胜数,每次我都会跑回山上跟外公炫耀,还说小二太笨,被捉弄成这样不仅没怪罪我,还愿意和我玩。外公轻叹一口气,佝偻着腰下山赔礼道歉,回来后嘴里一直念叨:“傻人有傻福,我这孙儿机灵伶俐,将来怕是要吃大亏啊!”
这句话在多年以后得到了印证。真相把我变成傻子的时间并不长久,我立马用了另一套语言重新让智商占领了制高点,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白林被谢无雪强吻了。
过程是这样的:当我说完白林和谢无雪是应该并肩战斗的战友,且白林已经做好为谢无雪牺牲性命的觉悟,谢无雪大为感动,双手突然搂住我的肩膀,想要吻我的嘴。因为慌乱,她的嘴唇贴上我的脸腮,在上面寻索着另一张嘴的位置,看样子极为艰辛。我的脸传来温柔的触感和轻微的瘙痒感,就好像有只毛毛虫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爬,生怕动静太大让我察觉。而我已经被谢无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恍恍惚惚,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察觉,只看到谢无雪的脸霎时放大,然后消失在眼角,接着一双杏枣般的眼睛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修长的睫毛轻掩瞳孔,就在我眼前晃动,紧张地颤抖着。
正午时分,同学们都去吃饭了,不想吃饭的也都坐在前排埋头写作业,除非天塌下来,或者“兰花草”的休息铃声响起,否则没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到他们。所以这精彩的一幕没有一个人看得到,唯有一只灰喜鹊。我的视线越过谢无雪柔软的身体就能看到它,停在香樟树的枝桠上,静静地盯着我们拥抱的身影。它的表情和动作表明自己并没有很惊诧,就跟前几天在野外看到公牛趴在母牛的身体一样,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于是短小的脖颈往上一仰,乳白色的蠕虫顺势滑入肚子里,满足地扑扑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