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疯婆子(小说)
打小时候起,大人就告诉孩子们,别去老槐树下的牛二寡妇家,路上遇到了,也千万不要搭理。
为什么?
那是个疯婆子。大人们都这样吓唬孩子。
可我们并没见过牛二寡妇发疯,将近八十岁的人了,还挑得动水,种得了地。他们这样说我们才不信呢。
那是六一儿童节前夕,我们借口说中午要排练节目,趁大人们不注意,悄悄溜进了那所神秘的小院。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从院门口到正房檐下铺着一溜石板,浸润了风霜,在树影下斑驳陆离。
趴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的我们还是被屋子里的老人发现了,她咧开没牙的嘴和蔼地对我们笑,坐起身来招手要我们进去。
我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做声。
怕什么,我看那疯婆子也不是什么老妖怪,能吃了咱们?进就进!还是领头的小强胆子大。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吃了定心丸。
老人已经叠好了搭在身上的小被子,从炕上出溜下来,倒了橘子粉水给我们喝,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就像炕上那只猫,警惕地瞪圆了眼睛。
她踮着脚颤巍巍从墙上摘下一个镜框,框子很久没有刷漆了,黑黑的,但一点都不脏,框和玻璃都被擦得光亮光亮的。倒是她那双手,粗糙而黝黑,沁满了风霜。
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吗?
有故事听,谁不愿意呢,尽管她没了牙,咬字有点不清晰。
看来老人特孤单,好不容易有人来,不管我们听不听,她自顾自就说开了。
还得从这张相片说起。
一群小脑袋就挤到了一起。
哇,那不是日本鬼子?小强惊呼,那个穿裙子的女的是谁?你怎么会有日本鬼子的照片?
傻孩子,那不是裙子。那叫旗袍,漂亮不?老人笑起来很慈祥,我们也就放松了很多。
不好看,腿露的那么多。孩子们嚷嚷,一定是个女汉奸。
听了这话,老人的手抖了一下,镜框一晃。老人稍缓了一口气,没解释,那个疑问就盘绕在我们的脑海里。
那年,虽已到了初秋季节,秋老虎还是十分霸道,警备队司令桂一耀跟在古籁中佐身后巡视,不断擦拭着额上渗出的汗水。他们来到北门坡附近,就见守城门的警备队小队长赵永胜一路小跑来到跟前,桂一耀上前一步,瞪了一眼,不耐烦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赵永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报告司令,北门口有个没良民证的女人。
桂一耀脸一沉,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抓起来不就行了。
赵永胜扶了扶帽檐,热汗化作水汽从帽子的缝隙里蒸发出来。他说,这个女人很奇怪,不敢抓!
哦?有什么可奇怪的?古籁今天心情不错,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
我们都是本地人,按理说,只要她是本地的,我们总会有个能认出来的。可这个女人谁也没见过。我们正要抓她,她却口口声声说要拜访太君您哪……
女人?拜访我?古籁满脸狐疑,眼睛里透着好奇,八嘎,快快的带来!
这个女人不会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汉奸吧?有孩子小声说。
别打断,听奶奶继续讲!这小强不知不觉把称呼都变了,生气地呵斥同伴插嘴。
老人好像没听见他俩争执,完全沉浸在了那段往事之中。我们歪着脑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这个女人被带过来了。她指着相片上那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说。
你们是不知道,这样秀丽的容貌,配上这么一件藏青色的绒面旗袍,优雅的举止绝对是一位高贵的妇人。不要说警备队的人不敢动了,连那鬼子中佐也要掂量掂量。她的眼神里充满自豪。
奶奶你就吹吧,电影上不是一演鬼子看见女的就“花姑娘、花姑娘”的往上扑吗?这女人这么漂亮,他们怎么会老老实实的?小强比我们大了几岁,见多识广,不由得把大家的疑惑抖了出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有句话叫柔能克刚。那个时代,很多老百姓见了鬼子都是怕得要命,畏畏缩缩,这女子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依然镇定自若,面对鬼子呢,不卑不亢,措辞又得体,可把鬼子闹懵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老人像是回答小强,又像是自我陶醉。
古籁色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桂一耀闪身挡在古籁前面,就问,看你装扮听你谈吐也不像个本地人,请问小姐芳名,来卧牛城有何贵干?
他们哪里知道,这女人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只因为兵荒马乱逃荒到本地,是好心的丈夫收留了晕倒在门前的她,才免于她饿死街头尸横野外。可是还没来得及办良民证,一个晚上,万恶的鬼子杀害了为武工队收集情报的丈夫。新婚蜜月还没度过,丈夫就死了。这个仇,她能不报吗?要杀就杀个大官,这片地区军衔最大的也就是中佐古籁了。
可是她太小看了古籁,她这身华丽装扮实在惹人怀疑,古籁还在观察,他在暗自思量这个女人来头不小,不是国军派来的间谍就是八路军的探子,这些人都会出其不意实施暗杀,所以,他不敢靠前一步,一直站在桂一耀身后。
问你话呢,半天也不吱个声,快说!真是狗仗人势,赵永胜解下腰带握在手里恶狠狠地说道。
这女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对古籁说,我叫韩梅瑛,凤城武陵村人,常年在外漂泊,哪里会有良民证。偶然路过卧牛城,想起有个亲戚就在本地,我又不认识路,不知道去哪里找,听说古籁中佐中日亲善,实在没办法,就想来找皇军问问路。
一个荒唐的理由。古籁寻思,同时也佩服这个女人的胆量。他命人察看她所带的东西。包裹打开,也就是女人的一些日常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古籁这才上前盘问。不论他怎么问,这女人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古籁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认为,越是没有破绽的回答越是可怕的。何况,他参军以前也是一位文艺青年,对文雅的韩梅瑛一见钟情,不是原始冲动的那一种,是欣赏。不说这个了,说了你们这群小娃子也听不懂。
谁说不懂了,还不就是小鬼子看上那个穿什么来着,对,穿旗袍的女人了。二黄毛吸溜了一口快到嘴唇边的鼻涕说。
就你多嘴打岔,听奶奶往下说。小强扬起了他的拳头,看到二黄毛愤怒的眼神没有落下去。
就你能说,别人一说就多嘴,哼!二黄毛的鼻涕这时已经转移到了油腻腻脏兮兮的袖口上。
孩子,真不卫生。牛二寡妇站起身来,从箱子里取出一方带蓝格子的手帕,给了二黄毛,记住,以后有了鼻涕擤干净,然后拿手帕擦,别往袖口上抹,小心大了没人嫁给你。
大家哄地就笑了。怪不得大人不让我们接近她了,不知道净说些啥,没羞没躁的。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回到那个鬼子军官身上来。就像你说的,没错,这古籁对这女人是动了心思,怎么能让她轻易脱身呢。
起风了,刮来的也是热风。这女人的鼻尖上微微冒汗。
非常欢迎女士前来赏光,你的到来令敝城蓬荜生辉。一路上很辛苦吧?请跟我们回军营,你看天气也不好,休息好了我派人带你去找亲戚。怎么样?
韩梅瑛以为自己的如意算盘就要得逞了,微微一笑想都没想跟着就走了。
多危险啊,这女人真胆大。要是我,我可不敢。二黄毛又插话了,正嫉妒他得了一块手帕的小强擂了他一拳,很明显,这次要重,二黄毛“唉哟”一声。让你再插嘴!小强瞪着一双眼睛,叉着腰。
别闹了,听奶奶继续讲。我连忙打圆场,因为二黄毛已经站起来转过了身。两个噘着嘴,瞪着眼,还有点不甘心,碍于大家都数落,他们依旧蹲下。屋子里恢复了寂静,窗口吹进风来,惬意得很。
老人家的故事可没有停下来。
你们还别说,这狗日的鬼子的饭菜的确很丰盛,就是那个生鱼片啊,吃着让人恶心。这古籁与韩梅瑛共进晚餐,韩梅瑛一点都不害怕,让古籁从骨子里钦佩。其实啊,哪有不害怕的,只是这韩梅瑛已经豁出去了,她连死都不害怕,还用的着担心其它的吗。酒席上,桂一耀也陪着就餐,韩梅瑛根本没有刺杀的机会。看起来,古籁非常高兴,放开了留声机,边唱边跳起了舞……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饭后,韩梅瑛款款站起身来,微微一笑说,感谢中佐的盛情款待,日落风停,我该走了。
古籁怎么能舍得她就这样离去,连忙挽留,韩女士连日赶路劳累,如蒙不弃今晚就留在卧牛城歇宿吧。
韩梅瑛巴不得呢,能牺牲我宰了这狗日的,也不枉来一遭。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这时,桂一耀过来就说,太君说得没错,韩女士一路颠簸,今夜就住在我家吧,我的夫人会照顾你的。
古籁没想到桂一耀会来这一招,韩梅瑛更没想到。当然,古籁还想扮演绅士的嘴脸,就说,桂队长这样做最好了,你一定要保证韩女士的安全,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少一根毫毛我就唯你是问。
桂队长连连点头称是,带着韩梅瑛退了出去。一路上,韩梅瑛噘着嘴,不高兴。
进了院子,桂一耀马上命令锁好大门。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可都是复仇的火焰,在古籁身上不停歇地打转。我告诉你,你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闭上门,桂一耀就冲着韩梅瑛发火,那古籁精明得很,一般近不了身,就算你牺牲色相靠近了他,又能怎样,你怎么杀得了他。胡闹!
既然你已经看破了,那就抓我去领赏吧!韩梅瑛依然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桂一耀。
屁话!桂一耀沉下脸来,老子要卖你早他妈在鬼子面前就卖了你了,还用带你来我家吗?
你到底是谁?韩梅瑛突然问。
老子是谁?老子也是中国人。桂一耀一字一顿的说。他呷了一口茶,又说,今晚我还不能放你走,古籁对你已经起了疑心,一定会在我家四周进行布置。
鬼子也不相信你?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岂止不相信,鬼子从来就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
这一夜,韩梅瑛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一队鬼子兵寂然有序进了桂家大院,古籁笑哈哈走进大门,桂一耀连忙迎上去,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恶心。
昨晚桂队长替我尽了地主之谊,在此谢过了。桂一耀听着就想吐,什么地主之谊,在卧牛城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呢。但他表面上一点愠色都没有,谦恭地说,太君吩咐,岂能不尽心?太君里边请。
此时韩梅瑛刚梳洗完毕,越发显得神清气爽,桂夫人陪着走出来。
古籁一脸谄笑,韩女士,昨晚睡得可好?
托古籁中佐的福,昨晚睡得很好。韩梅瑛微笑着说。
没想到这句话让古籁更加证实对她的猜疑:一个女人能在军营里睡得这么安稳,没有这么简单啊,一定是八路军的探子!
韩梅瑛也隐隐感到一股杀气逼来,但她丝毫没有慌乱。这古籁到底老谋深算啊,他以为韩梅瑛大有来头,走到她身前,对身后的副官说,来,让我们为中日亲善做个见证吧。
就这样,有了这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出以后,就成了韩梅瑛做汉奸的证据。
奶奶,以前我还跟在你屁股后面拿土块砸你,对不起!小强低下头小声啜泣。
奶奶,是我们错了……
大家明白了牛二寡妇就是照片上漂亮的韩梅瑛以后,一个个悔恨地低头认错。
老人的干瘪的眼睛湿润了。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有人道歉,没想到啊……
中午的阳光很刺眼,从树叶的缝隙里射进来,照在相片的玻璃上,反光让屋子一下子亮堂了。
奶奶,你后来怎么脱险的?是桂队长帮忙放了的?这次,二黄毛没敢抢先说,是小强问的。
不是,是古籁放的,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肯放我。
虽然那次进城没有杀了古籁,可是我了解了伪军警备队的真实情况。回来后,我找到了武工队的领导,把桂一耀的表现就跟他们说了,后来争取他带队起义。你们学校里不是立着一块碑吗,哦,对了,早些年已经被人砸烂盖厕所了。那是一块纪念碑,记录了桂一耀率众起义手刃古籁的过程。可惜,都做了古喽!
说到这里,老人眼角不由地滴下泪来,摔在相框的玻璃上,四散溅开。
那天下学后,二黄毛被家长拎着耳朵打骂。快说,为什么要去那个疯婆子家里?谁出的主意?打死你个不听话的。
隔墙就听见小强边哭边说,她不是汉奸,没有做坏事,你们误解她了。接着就是“噼啪”两声,还嘴硬,让你犟嘴,没有做汉奸就批斗她了?
你不是也被挂着偷来的玉米批斗过吗?你也是坏人?
敢这样说你娘,揍死你孙子。
那天,就数小强最惨,身上的淤青一片一片的,他没有一点怨言。
牛二寡妇慢慢发现,自己家的水缸总是满的,扛着锄头出去,地也早已被人锄过,庄稼长得很是喜人。天边云彩悠悠飘过,夕阳挂在西山的树枝上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