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库车的馕(散文)
焦香的气味伴随着晨曦把暗夜割开了一个口子,翻开白昼的眼皮,将我的欲望诱惑出身体。
随着我醒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更多的老人和孩子。我们站在清凉的早晨,贪婪地吮吸着雾霭一样的香味,犹如洁白的羊群遭遇了盛夏的北山牧场,褐色的大头鱼滑向了秋季的库车河。
是什么味道,有如此魅力将天山脚下一个新兴的城市唤醒?
这不是夹竹桃花的味道,也不是小白杏花的味道,更不是梨花的味道。这种香味焦而不糊,绵绵悠长,没有那种瘦奇淡静的清高,也没有那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这不是菜肴的味道。这种香味香而不艳,浓而不烈,既没有塔里木小山羊炖出的香味浑厚,也没有三道桥荆芥腌制的香味寡淡。
焦香犹如一个个鱼钩,将我们的肠胃钩起,将我们的味蕾钩破,牢牢地挂住了我们的腮帮,勾引着我们向前。
我们的脚步在高亢的诵经声中响起。一朵朵镶着红边的云从我们的身边滑过,犹如一尾尾惊慌逃窜的鱼。
库车老城的街道边,金黄的半人多高的馕坑静静地挺立在晨光中,无焰的红柳木炭发着微红的光。袅袅的焦香来自质朴的地方。
那些打馕的人,头戴洁白的小花帽,身穿土黄色的长袍,跪倒在馕坑之上。他们宽大结实的手掌上,一只只光润的面饼在飞翔。他们虔诚闪亮的目光中,蕴藏着朝阳的能量。
梦想,在他们微微颤动的胸肌上激荡。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脸膛上欢愉地歌唱。
随着打馕人的每一次叩拜,我们听到了来自麦子内心的声音。
面饼贴着馕坑壁,在火的盛宴中,欢唱着民歌,兴奋得浑身冒气,汗珠滚滚。
这就是库车的馕。为了实现喂养,它们从不计较存在的形式,不计较历经的磨难。
四千年前的孔雀河畔,馕就宣告了它们的诞生。虽然那是最原始的方式——赤身裸体的麦子,将自己投进火光。但坚定的信念让麦子们逆流而上,它们在库车的大地上安身立命,并在火光中实现了崇高的理想。
火势渐渐弱下去,面饼的身体渐渐胀大起来。它们完成了从面饼到馕的过程。一个个金色的馕浑身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焦香,从馕坑里脱颖而出,将力量和阳光深深地蕴藏。
库车的馕,放声歌唱。丝绸之路的驼铃声,婉转,悠扬。
歌声在赵飞燕的轻盈中,飞进了汉庭的宫苑;在杨玉环的典雅中,踏上了唐殿的玉桌。一种叫“胡饼”的粮食,将中原的好奇喂养。
时间的河流中浮浮沉沉着人类的脸庞,但始终没有沉没的,是库车的馕。
无论是在库车的乡下,还是在宴席上,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库车馕的身影。
它们喂养了不同的人群,包括动物,植物,还有它们自己。
喂养孩子们的,是库车圆馕。面团中掺和着新鲜的牛奶,鸡蛋。打馕人把一个个面团揉得光滑细腻,团成圆球状,左手托底,右手中指卡进圆球中央,握住圆球,让面团在旋转中走向丰胰。
丰盈的面团得了牛奶的滋润,吸收着春光,吸收着水分,显得格外洁白,闪动着银器的光芒。
打馕人顺着时间的木桩,将清水滴洒在面团之上。清水犹如一个个珍珠,悬挂在面团洁净的身体上。这些炙烤出的圆馕,还要披上一层蜂蜜。金黄的圆馕,甜蜜蜜,油亮亮。
女人们喜欢的是库车长馕。牛舌头一样的玉米面饼中,含有核桃仁、巴旦木、葡萄干和玫瑰花,将库车的女人们滋养的白皙丰满,散发着少女般的清香。
善于远行的,是库车大馕。为了远行,库车大馕不得不让自己的体型变薄变大,进行一次蜕变。
打馕人将面团揉顺后,拍成圆形,放在木板上,右手四指抚住面团边缘,拇指伸进面团,轻轻顶住四指。
旋转,旋转。梦想螺旋状地进入柔软。面团随着右手的转动,轻轻地吐出了所有的臃肿。
中间平薄边缘隆起的库车大馕,在扑向火焰之前,使自己成为了透明的面饼。它们成了盘子的模样,最小的像脸盘,最大的如车轮。
光线从中间从容穿越。还有空气,风和一切流动的事物。
西红柿、皮芽子、红花、小茴香贴着库车大馕,找到了安身的居所。它们给透明的馕增添了七彩的内涵。
打馕人拿起羽毛制作的花戳,在面饼上按下一个个烙印,好像一个个漂亮的翅膀。大馕要飞翔。大馕接受了鸟的力量。
成型的面饼,贴着一块圆圆的木坨子——原始的飞船——飞入馕坑,将胸膛贴上几百摄氏度高温的墙壁,接受火焰的洗礼。
一个个太阳,穿上金黄的霓裳。味道,是它们最耀眼的光芒。
我们循着这些光芒而来。我们又携着这些光芒而去。
用车拉。用肩扛。用我们的双手,托起我们的理想。馕的香味,浓郁在库车的大街小巷。
只要在路上,我们最珍惜的,就是潜藏的力量。我们知道沙漠有多么遥远。我们不知道我们的道路有多么漫长。经历过苦难的人,怜悯深深地刻在我们的身上。当我们脱离了苦难,我们总会将最后一块干粮,置放在苦难的大门上。
还没有脱离苦难的远行者,等待着补充这最后的一块能量。哪怕它们是鸟,是虫子,是骆驼,或者是人。善良和爱心都会在剩余的馕中膨胀。
我们就是在库车大馕中一次次成长。库车大馕中蕴藏着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任何一个都散发着爱心的光芒。这种奇丽的光芒,一直把库车北部的冰达坂照亮。
一辆从库车到伊犁的班车,因为雪崩,抛锚在了冰达坂上,饥寒交迫中的乘客,将目光定格在了一个背着一摞库车大馕的汉子身上。
“十元一个,卖给我们一人一个?”乘客的声音洪亮。
但汉子却用轻微的鼾声驱散了所有的企望。
“一百元一个,卖给我们一个?”有气无力的哀求,收获的依然是无言的回音。
最后,一个羸弱的女人掏出身上所有的金钱,卸下了所有的首饰,码放到了汉子面前,请求换取一个救命的馕。
汉子睁开了眼睛,开始解开那包裹着馕的包袱。
金钱和首饰越堆越高……
一个个金黄的库车大馕解除了渴望的武装,在每位乘客的喉咙中敲击着一种奇异的声响。
当力量在每位乘客身上转换成能量的时候,汉子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馕,是用来填补饥饿的,不是用来换钱的。谁的钱财,还是谁的,不能用钱财让馕饥荒。”
获救后的乘客们,没有一个人向汉子道谢。他们面带笑容,扬长而去。
但是,从此后的库车大地,爱潮却成长为一株大树,一片森林。浓浓的绿意伸展着腰肢,在广袤的库车大地回旋,震荡。
库车县乌恰镇萨哈古村维吾尔族农民阿不都热合曼·肉孜在二零零八年五月向汶川地震灾区捐赠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二万元后,流着泪向众人讲述了馕的故事。
我们在阿不都热合曼的泪光中,看到了散发着金光的库车大馕。
是汉子赠与的馕,唤醒了冰达坂上阿不都热合曼的身体。
还有无数被馕唤醒的人——三十九年如一日写拥军日记的卡德尔·巴克、训练场的军事模范胡筱龙、守护天山公路的养护工艾则孜·艾依提、带领妇女致富的海尼沙汗·阿孜、大漠戈壁石油人严峰……
在馕的光芒中,我们知道了为什么库车的大地一片金黄,为什么库车的大街小巷充满了芬芳,为什么居住在库车的人和穿越库车的人都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