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磷火(小说)
母亲说:“咱是解放军,不信那些。走!”
“把新元背上,俺家老人说娃儿避邪。”
母亲宽厚得一笑,田桂珍把我架在脖子上,碱壳子把脚底咬得嘎嘎响,两人走得急。
月光把马家花园狰狞残墙断壁勾勒出来,乌鸦啸叫惊飞,令人怵然。后来,田桂珍说她听见了女鬼的一声长号……
这时,一团蓝幽幽的火光飘出来,向我们飘过来。
田阿姨一把紧抱住母亲,浑身颤抖,牙齿相击。
“跑!”母亲猛一跺脚背着我拉着田桂珍猛跑。
跑出一截路,惊魂未定,回头一望夜幕平静,田桂珍说那是女鬼显灵,小皮靴匠的妻子。母亲说是磷火,骨头晒热了渗出油来,里边有磷,夜里发出火来。
“那为啥会追人呢?俺村头坟包子里的鬼火会追人,不是鬼是啥?”
“人一跑空气跟着跑,磷火很轻,浮在空气上跑……”母亲的解释田桂珍似懂非懂。
到了团部,已经半夜了。哨兵大声呵斥站住,惊动了那位瘦高个子黄头发的苏联专家。专家看到她俩人满身是被芦苇划的白道道、手中捧着棉苗时,大为感动,硬硬的胡茬子扎我脸蛋儿,还硬塞给我一包蓝纸包的方块糖。
不几天,苏式喷雾器发到连队,母亲和田桂珍的名子上了伙房前的红灯笼。
但是当时,有关鬼火显灵的流言在山东大葱中传开。胆小的女同志不敢去戈壁滩捡骨头烧作肥料了。偏偏送饭送水的大黑驴发情,总要在夜里满世界狂奔,突兀一蹄穿透地窝子伸向女兵们,引出地雷爆炸般的惊叫,那畜生却奔得更狂尾巴扬的更高。
那天傍晚,母亲阴沉着脸,叫我老老实实在地窝子里那儿也不许去。哭几声不见动静,我悄悄爬出地窝子。
红灯下,一裤泥塑般的军垦战士,指导员声色俱厉:“什么鬼火?破坏生产!啊!不敢捡骨头了,鬼从骨头中出来的?有文化?!文化水水子有什么用?国民党军官有文化,什么黄埔毕业,还不是让我们斗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打败了。有文化还讲鬼显灵,破坏生产,站起来!”
当我看到站起来的是我母亲时,我“哇”一声哭叫着扑过去,泥塑般的人们震动了。
是田阿姨揭发说母亲散布“鬼火”邪说,破坏生产。当时,父亲在远离连队的地方被集中“改造”。
第二天母亲失踪了,全连出动找了一天一夜,后来在远离连队的一个沙丘边找到昏死过去的母亲,身边满满一筐白骨头……
惠惠领我们进了干部疗养院。
我脑海中浮现出孩提时代的情景,仿佛一团磷火在为我们引路。其实,当年绘声绘色说鬼魂显灵的是田桂珍!不久她嫁给了那位指导员,后来的零五八团政委。
当我走到走廊拐弯处,清晰地听见轻轻的呼唤:“李班长,新元……”我不由一惊。
沽白的病床上,田阿姨紧闭双目扎撒着两只手,我和母亲抢上去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是白皙温软的,是贵夫人的手,而我母亲的手似老胡杨的皮粗糙干裂。
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此刻,只能叹命运无常了。
田阿姨逐渐平静,浮肿脸上似乎有一丝满足,嘴唇颤抖,好像在说:“你们来了,好。”
几位医生肃然而立,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母亲伏下身去贴着她的耳朵,把当年地窝子里的姐妹的名字一一述说,田阿姨脸上笑意渐浓。母亲说:“桂珍,惠惠就是我的闺女,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孙子……”
田阿姨睁开眼睛,盯着我和母亲。
我浑身一激凌,从她眼中我看见两簇星火!
田阿姨突然抬起头,艰难而又清楚地说:“没有鬼火……是……磷火!”说着挺直脖子缓缓倒下。
世上所有有骨头的动物都可能变成磷火的!各有各的活法,死后都一样,有啥争头?
田阿姨,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