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土葫芦(小说)
土葫芦是新疆兵团某农场二连的一条牛,而且是三十多年前的牛。如果对牛不感兴趣,那就别听我唠叨了,权当我自言自语。人老怀旧,今天,我还能念出近百个当年二连职工的名字,同时念及那条牛一一土葫芦。牛是迟早要死的,活着吃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死了,肉被吃掉,皮被制成皮带皮鞋。可是,那牛死得冤屈。活着,有人赞土葫芦通人性,是条好牛;死后,有人骂土葫芦不是好牛,该枪毙。
人给自已起名字是为名字活着,给牛马驴起名字是让牲畜更好使唤。猪、羊、鸡、鸭没名字,供人口腹之需的。这条牛全身是稀疏黑毛,像个横躺着的葫芦,身上常挂着麦秆土渣子,得名土葫芦。人称“三快牛”:卧下比站起来快,屁股比锥子快,脊梁骨比刀子快。
那年月日子苦,兵团农场是粗粮吃,细粮卖,工资不发打牌牌,刮风下雨当礼拜(天)。结婚成家更苦,没有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挖柴禾。好不容易盼来了上海支边青年,八小时工作制,七天一休息。更馋人的是那些女青年,不论胖瘦美丑,都吸引人。一开口:“阿拉上海”如何如何,一拿出糖来大白兔,巧克力,馋得我们这般新疆白坎儿直淌口水一一嘴里淌心里也淌。可人家女支青正眼不看咱一眼,“白坎儿”意为啥也不懂,土包子一个。那年月连队流行一个词骚情。有个上海女青年夏美娣是个戴眼睛的书呆子,下火车上汽车,分到二连。听到骚情这个词,不懂啥意思。问老同志,回答是新疆土话骚情就是热情过了一点。夏美娣开欢迎座谈会时,抢先发言,为示与老同志打成一片,满脸真诚把热情换成骚情。
“我们来到二连,老同志对我们很骚情,排长连长指导员对我们都很骚情,使我们心潮澎湃……”会场顿时一片哄笑声。其实,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倒对了。追了两个女支青,人家嫌我土包子、黑五类,把我甩了。我真是白骚情一场。班长王占一的老婆是四川人,看我长相不错,又喜欢写点广播稿之类的小文章,把她老家一个亲戚的姑娘介绍给我,于是,我成了二连又一个双干户。
成了家才知道双干户比单干户辛苦多了。单干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冬天连队集体分柴禾。双干户就不行了。首先是吃,百分之八十苞谷面,你得把那百分之二十白面留给老婆,人家怀孕嘴刁,总得吃个汤面条吧。还有炒菜要有清油、鸡蛋吧,上哪里寻去!再说烧的,只有团长政委有煤烧,职工家家砌火墙,烧的是棉花杆子、晒干的碱草杆子、还要有“硬柴”红柳胡杨根子 。一想起烧的,我心里栖惶。老婆怀上了,一算正好冬天要生孩子。柴禾咋办?棉花杆子哄一把火可以,过夜不行,要“硬柴”。而且,听连长说今年的棉花杆子只分给职工每户两亩地的,其余全部秸杆还田。唉!有老婆确实温柔甜蜜,但温柔甜蜜过后要考虑过冬啊!柴禾像猫爪挠心。
连队有两辆牛车专门挖柴禾,供连队食堂使用,挖柴禾去大沙漠往返得三四天。那活儿极苦,挖柴人只有一项特权,不定量,随便吃。双干户的柴禾要么高价从维吾尔老乡那里买,要么自已去沙漠去挖了挑回来。我一月工资三十多块钱,要养活老婆和未来的孩子,哪里有钱买柴禾啊!星期天连里安排学毛选、讲用会、排节目唱歌等,找个挖柴禾的日子都不容易。上工一担肥,收工一担草,星期天还要打沙枣。中干渠边五十年代老军垦种的沙枣树,秋天硕果累累。业余时间大家去打沙枣喂猪,否则夏收、挖大渠重体力活没肉吃怎么能行!
那个星期天,天不亮就起来,带上水壶、苞谷馍、坎土镘、扁担,进了北沙漠。天黑时回来不过五六十斤柴禾,肩膀却压肿了。星期一在大田干活打埂子,坎土镘举得软塌塌的。班长王占一笑了:“咋着?好火费炭,好女费男。小伙子,放松活儿点,别太累了。”我苦笑着说:“不挖柴禾咋办?冬天难熬呀!”他压低声音说:“找李朋山借个牛车,悄悄弄上一车拉回来不就行了吗!这倒是个办法,我犹犹豫豫地说:“那家伙是个溜须拍马的人,根本不理示你。”
“那当然,你要是连长指导员就好了。一句话!”
李朋山四十多岁,闹灾荒时从甘肃老家跑到新疆,为人贼精。人们说他,脚踩西瓜皮,两手拿着泥,能滑就滑,能溜就溜。不过管着些牛马驴,见了大田干活的职工却也露出些官气来,叫他李班长,他才搭理你。我几次有事没事往马号跑,跟他套近乎,他却装着不知我要干什么。我发现此人虽没多少文化,但虚荣性强,喜欢连长指导员的表扬。他讨好连领导,我却讨好他,他若借我用一下公家的牛车,过冬的柴禾不就解决了!
机会果然来了。团场号召业余时间积肥,连里开了动员大会。牛马粪是捡不上的,只有砍胖子草骆驼刺沤肥料顶任务。李朋山天不亮扛着坎土镘不知去那里转悠,居然在离连队十几里的荒滩上发现几十年前游牧人废弃的羊圈。这下子轰动连队。星期天,全连出动扁担、架子车、牛车、马车,一下子拉回一大堆干羊粪。李朋山受了表扬不用说了,虚荣心是猫尾巴越抹越翘,见了人别人尚没开口夸他,他已提前堆好笑容。正好团里搞庆七一晚会,各连演出节目还要评奖。评奖条件头一条要自创,提倡兵演兵、兵唱兵、兵写兵。我突发灵感,把李朋山的事迹写个快板演一下,说不定就弄上牛车了。我立即去采访李朋山。他眼睛骨碌碌转着,先是怀疑,接着笑脸一团:“别出我洋相了。”
我找夏美娣商量写快板,她一口应承。叫我先拿初稿。快板是路边艺术,听得多了就会写了。我在马灯下,叫妻子先睡,铺开稿纸,苦苦思索。“竹板这么一打,咱们走上台,说一说李班长,大漠寻肥料。地里没有肥,庄稼不肯长,肥足水又多,庄稼往上窜。主席著作好,学了就要用。背上红宝书,迈步向大漠……”
夏美娣果然有才,把稿子改成天津快板。她的男朋友会拉二胡,配上简单曲子,一排练果然像回事儿,四个上海女青年学天津话还真像呢。那天演出,她们清一色黄军装,化了淡妆,配上动作,果然令人新奇。“抡起坎土镘,就往地上挖。一股味儿冲鼻子,全是羊粪蛋!李班长,擦把汗,心里比蜜甜。”台下掌声不算太热烈,人们已听惯了看惯了高大全的英雄事迹。但是,节目评上一等奖。自创节目,人物鲜活。颁奖人宣布节目是二连团支部集体创作。夏美娣上台领奖,顾盼神飞,得意洋洋。我心里一酸:“骚情啥?又不是你挖的羊粪蛋儿!也不是你创作的!”但又一想,牛车有指望了,心里熨贴了。
果然,李朋山见了我满脸堆笑,四顾无人,悄声说:“星期天天不亮,你到马号后面的碱沟边等我。”
“给条有劲儿的牛。”
“放心。给你土葫芦。”
“那……那牛是不是走得太慢了?”我有点担心。他大嘴一咧:“连里的人都看走眼儿了,讨厌土葫芦,其实那牛步子慢,有后劲儿,还特别通人性呢。”
一宿末合眼,妻子炕了两张饼,灌了一壶开水。天不亮,我悄无声息出了连队院子,绕到马号后面碱沟边。马号那盏幽幽的马灯,如豆如烟。不一会儿,传来木轮子压碱壳子的沙沙声。我迎上去,李朋山牙齿一亮说:“放心去吧。土葫芦吃了一夜精料。”我道声:“谢了。”接过鞭子,赶车向沙包走去。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万籁俱寂,只有土葫芦的慢得要命的蹄声。回望连队,有的家有孩子上学,早早起了,后窗微微有灯光。叹一声,真辛苦,想想自已也很快过这样的生活,心里一阵凉飕飕。连队职工孩子一多人就贱,男人走路低着头,一根火柴根一截草绳子也要捡起来。女人更不用说了,生过几个孩子人邋塌得不像样子。姑娘的奶是金奶,媳妇的奶是银奶,婆娘的奶是狗奶。你看晚上乘凉,一个个女人敞开胸脯,边喂孩子边比谁的奶水足。王占一的老婆一个奶喂孩子,另一只奶往地下挤奶水。人见了都嘻嘻哈哈绕着走。人呀!贵贱贫富都这么过。
正胡思乱想,土葫芦不走了,连打几鞭子,它还磨蹭着只顾低头吃什么。我下车凑近一看,土葫芦在吃糖纸。好家伙!上海奶糖的糖纸被风吹到这儿来了,被茂密的骆驼刺钩往了。好家伙,离连队足有十多里!
边吃边走,土葫芦似乎与我无声对话:“你真馋!你跟我差不多。”
“我是人,应该馋!你是牛,怎么也馋?”
“我们都馋。”
“你怎么知道我馋?”
“嘿嘿,夏美娣她们在我车上嘲笑你,女青年给你几块牛奶糖,你就帮她们挖大渠。她们有糖,你有力气。还有,你的天津快板得了奖,她给你一块华夫饼干,你不敢吃说是塑料片片,闻了半天才敢咬一口。她们笑话你是新疆白坎儿……”
“别胡说!细细嚼糖纸吧!老子吃糖你吃纸!谁叫你是牛!”
“你是土包子,我是土葫芦,都土……”我扬起鞭子吓唬土葫芦。毕竟是牛!其实它啥也没说,我倒心虚怕夏美娣她们笑话我馋……
天大亮时,进了沙包荒漠。我按王占一教给我的方法,把牛车停在高丘上,保证我不论走在那里都能抬头看到它,防止迷路。而且回来时,一定按进来时的车轮印子走,万不可另辟蹊径。我在低凹处找到干红柳根儿,抡起坎土镘刨根挖底,然后一捆捆背到牛车那儿。太阳一出来就像烧红的烙铁,直逼前胸后背,却没有一丝汗水。发烫的沙包早把我刚刚沁出的汗珠子吸干了。挖出硬柴心里高兴,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冬天不愁日子难过了。
快中午了,当我把又一捆柴禾装上车子,土葫芦突然仰天向天呜呜叫起来。我扭头一看大吃一惊,不知啥时侯天边扯起一片黄烟滚滚升腾,直往头顶压过来。沙暴!我头皮一紧,连忙套好车,拉着土葫芦连滚带爬往回走。此时的土葫芦气喘如雷,碎步快捷,那头点得像威风锣鼓的鼓锤。正上漫坡,黄沙一下罩住了我们,车轮往下陷,沙子往上埋。我连忙把绳子拴在车轴上,与土葫芦并肩拉车。烫人的沙子直往脖子里灌,而我呼出的气似乎比沙子还烫。那风迎面给我一巴掌,紧接着又一巴掌把我张口吐出的,啊!打回嘴里。土葫芦鼓出的大眼睛紧闭着,大张的鼻孔喷着火气,像野猪一样以头拱沙,一步步拉车上坡。沙子软,进两步,退一步。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弃车逃出沙漠,这柴这车这土葫芦全不要了,新疆人谁都知道沙尘暴的威力。一旦被沙尘暴埋了,过几千年风又把你吹出来,早成了木乃伊。但是,我一个人跑出去迷路咋办?王占一说过,土葫芦特别记路,特别是在大沙漠里,不能弃车逃跑。进来的车轮印子早没了,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只能与这条牛生死与共。这时,土葫芦突然一沉,勾着头,前腿跪,后腿蹬,车子一寸寸向前挪。沙子如水往下溜。我在它圆睁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脸,头发蓬乱,沙土满面。它似乎在嘲笑我:“你也是小伙子男子汉,怎么不如我这条牛!”我被激怒了!忽然想起京剧《海港》的唱词:暴风雨更增舔战斗豪情!我也学它用尽全身力气拉紧绳子,一跪一起,像古戏中大臣见皇帝三拜九叩。终于,牛车翻过沙梁子,走上碱滩。进来的车印子早没了,只有跟着土葫芦的感觉走。黄风黄沙迷人眼,大漠风尘日色昏,土葫芦恢复本性,慢吞吞地迈着步子,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绕开沙丘红柳包,只顾低头拉车。不知过了多久,沙尘终于渐渐淡了,土葫芦终于停下了。我用力睁大眼睛一看,又惊又喜,牛车停在凌晨套车时的马号后边的碱沟旁!太好了!连队的人全躲在屋子里,谁也看不见我卸车,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沾公家便宜。卸了车,土葫芦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自已去寻草料。我心里一热,怪不得我们社会大力提倡老黄牛精神,鲁迅说它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我一上午吃了两个瓷实的苞谷馍喝了一壶水,土葫芦就舔了那几片糖纸!唉!作人难,当牛也不易啊!牛是我们真正的可靠朋友!
第二天,我感谢李朋山,说土葫芦真是条好牛,就是喜欢吃糖纸,真奇怪。李朋山说牛马牲畜都通人性,都有喜怒哀乐,只不过它们不会说话。昨天那场沙尘暴一来,我替你担心别出事了,幸亏有土葫芦你才囫囵个儿回来了。纸是木头造的,糖纸有香味儿,牛马都吃。不过不能吃多,多了堵胃。牛有四个胃,胃和胃连着的管子怕堵。土葫芦那天把我包油条的报纸给吃了,幸亏那上面没有领袖象片儿,换了别人用车,我不会给他土葫芦。他们不懂牛性子,嫌它走的慢,老打它……李朋山的牛马经说得眉飞色舞。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再写一篇人物通讯《爱牛如子一一记二连马号班长李朋山》,下次用车不就更方便了。我把想法告诉他。他一听脸上笑得一团核桃皮,嘴里却说:“别写了,别写了!伺侯牛马的活儿有啥嚼头。话说回来,这活儿有学问,比如铡草,寸草切三刀,不用精料也上膘。上膘还得吃夜草,半夜还得喂草料,不勤快不行。牲口逼的。”说着一拍我的肩膀:“以后用车吭个气。”
写先进人物要经过连队领导同意。代世荣连长一听,略一沉思,说你先利用时间了解李朋山的事迹,看看份量够不够,一定要与学毛选联系起来。于是,我抽空往马号跑。李朋山也主动配合,添油加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起学毛选,他殷勤而虔诚地从窗台上取下红宝书说:“常看,常看。有好多字不认识,你得点拨点拨。”我一看红宝书暗自一笑:皮子擦得油光净亮,里面却久末打开过,纸张都粘在一起了。仔细一看,红塑料皮与书脊的空隙里有残留的蜘蛛丝。心想,这年头人人都会演戏啊!嘴里却说:“你学得好,学得好啊!”我这篇文章的开头将是“在他的小小的窗户上,摆着红彤彤的红宝书。他是一个普通的饲养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