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爆炸(小说)
没人注意到大幕后侧,上海姑娘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黑人。她喃喃低语“男低音。太标准了。”演员们一下场,兴奋地围着洪娃,你一拳,我一掌。“你的啊啊……太美了!”“你怎想起来的?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把刷子!”“你这次爆炸才炸到了点子上!”洪娃只顾傻笑,吡着闪亮的突出的白牙。
团里决定挑选一批节目去岳普湖县里慰问演出,《亚非拉人民要解放》是压轴节目。那场演出自然又是“爆炸效应”,维吾尔观众一片“那音太牙克西(非常好)”。从县里演出回来,连里传开爆炸新闻:洪娃和林依农好上了。指导员常建兴又惊又喜,半信半疑。问洪娃,洪娃忸捏着说“有那么一点意思。”常建兴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把意思弄大一点!”
可惜,生活潮流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承担了修中巴公路的艰巨任务,从动员、准备到出发,仅仅一个月。战备任务,不准宣传。人员要政治可靠,根红苗壮,最好是有爆破技术的复员军人。洪娃自然逃不掉了。劳资科长想起了与他第一次见面,他的特长:爆炸。修路就需要“爆炸”啊!
于是,红娃随着近万人的修路大军,越过红其拉甫大坂,进入巴方无人区。
工地沿洪扎河一字摆开,首尾相距近百公里,山路仅容一足,有电话线相通。洪娃被任命为一大队三中队爆破组长,全组十五人。组里一位,,又瘦又高,走路摇摆,外号“长条”。是六连的,与林依农一个连队。但他似乎不知道洪娃与林依农“有点意思”。
天气像淘气孩子的脸,一会儿太阳刺目,一会儿鹅毛大雪。雪崩、泥石流、车祸,坏消息接二连三。今天活着,不知明天脑袋还是不是长在肩膀上。于是,家书成了人们惟一的心灵安慰。通讯员是一个星期来一趟。只要装信件的帆布袋一出现,立即一片热闹欢呼。
洪娃接到第一封信喜不自胜,叫过“长条”,猫到大石头后面,掏出一支平时舍不得抽的红雪莲烟,狠吸一口,“给老子念念。”“长条”打开信不由一惊:“六连来信?谁?”“谁?林老师呗!”洪娃满面得意。“长条”眼神怪兮兮地望了洪娃一眼,不太流畅地念着信。信里叮嘱洪娃注意安全,吃好睡好,山上紫外线强,“下次演黑人不用化妆了”。洪娃站起来,抖抖皮大衣,对着山谷吼了声“亚非拉人民要解放!”“长条”生生地笑了,突然冒了一句:“班长,你和她……你们有没有‘爆炸’过……”洪娃刷一下黑了脸:“你再说什么‘爆炸’老子一脚把你狗日的踹下去!从这里!”山崖陡壁,一块石头滚下去,几分钟后才听到咚的一声。“长条”像虾米弓着腰:“开玩笑,开开玩笑吗!班长别肚子胀嘛!”说着拿出钢笔,洪娃口述,写了回信。
半年过去,第二封信才来。“长条”一看信声音变了:“班长,她说叫你处理好个人问题。她要回上海探亲,家里给她介绍男朋友了。”这一听洪娃不用化妆就成黑人了。他一声不响,一把把信捏成一团,揣进兜里,扭头命令:“走!上山!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天,上午七个炮眼全没响。到了中午,洪娃领着全组十几个人到山崖底下。他下命令“长条”跟他上去排哑炮,其他人隐蔽待命。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山崖。“长条”腿直哆嗦。到了第一个炮眼,洪娃两手各拿一截铜线头,狞笑着说:“小兄弟,你的死期到了!这两根线头一碰,咱俩可就全光荣了!你死了可惜,长得顺溜,有文化、有父母、有女人爱你。我呢?什么都没有!一个个女人甩了我!活着有啥意思!”说着恶狠狠地望着“长条”,两根金属丝慢慢靠近。
“别……别!班长,我……”
“你什么你?你给我瞎编了些什么?那封信我让别人念过了!”
“长条”一下傻了,结结巴巴说:“在六连,我和林依农确实好过。但后来吹掉了……这次来山上就知道你和她好上了,心里……”
“心里吃醋啦?你老实说你现在还爱不爱她?”
“现在?还爱……不不!她是你的。”
洪娃鄙夷地斜他一眼,说“下去吧!要光荣就光荣老子一个。我是个没有女人要的男人?你不该替我回信编瞎话,什么嫌她出身不好没改造好啦!什么她不是真姑娘了!伤了她的心啊!你们文化人的心比头顶上那雪山头还冷冰冰呀!好吧,要光荣就光荣咱这长的丑的粗的。你下去!下去!”
“长条”连滚带爬退下山坡。
一、二、三、四、五、六个哑炮全响了。第七个等了一会儿突然炸响,洪娃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山涧,炮声引起山谷久久的回音。
半个月后,林依农泪流满面收到一顶血迹斑斑的旧军帽和一封沉重的信。信是“长条”写的。信中写的什么无人知晓,只听到林依农喃喃自语:“爆炸……爆炸!真的是爆炸?”
三十年后,来木华里研究方言的大学生在本子上登记了这个词:爆炸。接着是七、六、五、四、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