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泥土的感觉(外一篇)
一、泥土的感觉
泥土,黄色的,当它从田野、从房屋、从山上,以各种形态展现出来的时候,很让人着迷。在南疆,尤其是那些散落着的房屋,黄泥巴糊的,与土地融在了一起。院子用同样颜色的木棍或者蒺藜围拢。堆着粪肥、卧着狗啊猫啊的动物,以及摆放着的农具,把主人生活的一部分琐碎,敞在了门外,也就把在城市里绝不可能看到以至于变得隐秘的部分透露给了外界。我们可以从中体味或是猜测出主人的性格,主人的喜好,品到生活浓情蜜意的后味。
在这样的色泽与景物里,人才是真实的。真实了,也就宁静了。
在南疆,即便是坐在车上,我也喜欢注视窗外。在飞驰的车窗外,间或会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牵着几只羊;看见一个小伙子开着拖拉机后边坐着他的妻子儿女;看见一个中年人躺在树荫下乘凉;看见几个孩子坐在路沿嬉戏。
城市则让我们离开了这种真实,让我们活在虚飘里。纵然我们也可以躺在人造景观里虚拟,坐在靡靡之音里品嚼精致,僵硬的水泥终究阻断了我们活生生的根基,从一开始。所以无论做什么,体会什么,都不可能彻底,不可能纯粹。
汽车沿着一条土路弯曲着向深处走,忽而左边一座篱笆,忽而右边一幢泥屋,全是泥土的颜色,令人遐想那树荫掩映中的主人,正在屋里做着什么。可否知道门外还有远道来的人正暗暗地羡慕他的生活。
泥土勾勒出的情调简直令人着迷。我每每就会想起在乌什县的尤喀克库曲麦村,那个坐在门槛边慢悠悠地脱下布鞋倒沙子的老人;更想起那几个坐在木栅栏上的老人,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忽然发现成了我镜头中的人物,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中规中矩地配合着我的镜头,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又把头凑一起,沉浸在他们自己的话题里去了。那一时刻,我禁不住对那些话题生出好奇。
泥土,也让人的生命被时光慢慢拉长。在英吉沙县的康帕村,那个98岁的老人,穿着长长的棉袷袢,东一块西一坨沾了尘土。他虽近百岁,却依然是迈着步子走来的,手上并无拐杖。当他坐在阳光里,棉袷袢就成了他的被子一般,将他舒服地包裹在暖洋洋的光线里。很快,他就游离于我们那些听上去絮絮叨叨的话题,沉浸在他的宁静里。他早已对我们还很惊奇的事物波澜不惊,见怪不怪。只有当我们问他每天吃些啥,为什么这么健康,他才会答出几句对于我们仿佛真金白银般的养生之谈。沾满了尘土的老人,藏有长寿的秘籍。单是他几乎比我们多走了半个多世纪的路这一点,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就像我见到的其他住在南疆的老人一样,他清瘦,嘴角习惯性地上翘,可以猜想他一生平和、达观,绝不大喜大悲。他长寿的一大因素就是大半辈子与泥土打交道,吃着自己从泥土里种出来的粮食,劳动,晒太阳,喝泉水,吃杏子,吃家常饭,一生不抽烟不喝酒,沿着生活的纹理生长。他18岁结婚,第一个妻子没有生育,就娶了第二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去世后,他有了第三位妻子,60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有时候想想,这不就是一个人梦想的生活吗?话题结束,他又舒缓地走远,渐渐消失在土地的颜色中。
人,从泥土中来,最终也将归于泥土。亲近泥土的人,上苍也会格外厚爱他。我们在乡村里看见那些从土地上走来的老人,会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力量,这也许就是原因。
那是一种泥土的感觉。活在尘世的人们,不管是亲近还是远离了它,骨子里其实都有对于泥土的天然眷恋,不管这种眷恋是萦绕一生,还是在弥留之际才到来。
二、阿克库什村的楚瓦瓦
01.
一间小屋,一条大炕,近旁是热乎乎的铁质炉子,炉子上是一口不大不小的铁锅,咕嘟咕嘟响个不停,嗯,它是魔法师的一个道具,里边会变幻出好吃的东西,魔法师就是那个一直在忙碌的女主人。
我们在英吉沙县芒辛乡阿克库什村,逗留了一个中午。
02.
坐在炕上,凉凉的甜瓜,奶香的馕,在男主人和女主人的盛情里,一点点被我们吃下去。而炉子的火热以及冒泡泡的锅,也很快让我们寒冷消尽,开始减衣服。在这个时段里,女主人正从锅里舀起一勺沸腾的水,倒进盆里,开始和玉米面,一招一式娴熟,甚至带着几分优雅。然后,拿出一个装了白面粉的碟子,揪下一坨面团,让它在白面粉里打个滚,再用手快速捏一圈,成为一个圆片,包入羊肉馅,捏好,变成胖鼓鼓的饺子形状,再揪下一个面团,继续刚才的步骤。这就是维吾尔族人的特色食物,名字很萌态:楚瓦瓦(音译)。听当地人说,只有手巧的维吾尔族女人才会做。
03.
一炕的客人等着,她不慌不忙,一直包到楚瓦瓦摆满了面板。其间,她微笑着听我们谈话,却一声不响。然后,她出去拿来几个恰玛古(当地块茎类蔬菜),利落地切好,下进已经咕嘟咕嘟响了好久的锅里,煮熟。然后,终于开始将楚瓦瓦也放进锅里。
他们十来岁的儿子放学回来了,看到地上削下的菜皮儿,很自然地蹲下去用手弄进簸箕里。然后,又懂事地出去了。
楚瓦瓦熟了第一锅,女主人先拿出一只小碗,给男主人盛了一个,男主人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是一种礼仪。接下来就给我们这些尊贵的客人,一碗一碗地盛完了锅里的。又继续放进一批,煮着。看着金黄的楚瓦瓦,我们有些迫不及待,鲜红的辣椒酱与醋搅拌好,舀一勺在碗里,楚瓦瓦变得更加有色有香。咬一口,厚实的皮儿里就露出肉馅,香味四窜。这种吃食魅力恐怕就在于这种反差:有些粗糙的外皮儿,才愈发反衬出细嫩肉馅的香浓。我们被这种反差诱引,脾胃也沦陷在这种独特中,不能自拔。就这样,楚瓦瓦从女主人手里一碗碗传给男主人,再一轮又一轮地端给炕上坐着的一圈人。只有在此刻,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吃货。吃,不停地吃,直吃到腰弯不下,开始相互推让,最后一碗放下,而那个孩子适时走进来将那一碗端出去吃……我暗叹,女主人太会拿捏分寸,楚瓦瓦最终不多不少。
04.
锅一直在炉火上鸣响,四周的话语也像锅里的水一样满溢,渐渐地,就在吃饱了肚子的人们的脑海里失去意义,时光在这个充满了水蒸气的小屋里放慢脚步。
在忽然变慢的时光里,一锅水咕嘟咕嘟的哼唱着,像极了催眠曲,我有些昏昏欲睡,仿佛与那个似乎永远忙不完的现实世界脱节了。
时光既像是被虚掷,又像是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生活本身,忽然就从这些缓慢的仿佛失去意义的进程中显现出来,它是男主人的沉稳,是女主人的温良,是孩子的自然天成,是坐了一炕的人们的入乡随俗,也是忽然像有大把时间审视生活的我。
究竟是我们的生活有意义,还是这些乡村的人们呢?
意义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心灵指向。
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忙碌的是什么,在生活中,心灵安详自在,其实就是意义的显露。
因为楚瓦瓦,我记住了阿克库什村这个地名。因为楚瓦瓦,我对那一刻的时光始终割舍不下——那是一段带着独有味道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