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入秋,谁在吟唱(散文二篇)
一、那村、那石、那鸣虫
初秋拂晓,一篇散文应约写好。我满身轻松,点发出键。
度假村内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树下有一块形如卧虎的青石。在“村中”敲键码字的时日,我总是在完稿之余,迎着朝阳,坐在青石上读书。周边草青青,远山近水如诗如画。
伴随我晨读的,是蟋蟀群体的持久鸣唱。我仰头向古银杏默问,这些秋虫究竟在诉说什么?
向金色转换的叶子簌簌而答。由此开启我与古树的心灵对话,与之相关的数千年过往,开始在眼前萦回……
那是周朝初年的一个清晨,蟋蟀世界像是节日狂欢。或高亢、或低沉的唱和,都在议论同一个话题——人间一卷《国风·豳风七月》,让蟋蟀一族融入诗歌领域!那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下”,多和谐的文字,多浓郁的情愫……
然而,随着江河东逝、英雄迭起,人世间的杀戳开始无情蔓延,多类生物的吟唱,由此发生质变。曾伴读书人展卷诵读或持剑起舞的雄鸡,被驯化为斗鸡。曾在田间俯首前行的耕牛,被选出斗牛。曾在悠闲秋风里相互唱和的蟋蟀,也成了斗虫。它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凄厉而凶狠,身价随着残害同类的程度而大幅提升。
当历史大潮涌荡在腐败且孱弱的南宋,蟋蟀一族,竟然被一帅一相所关注。岳飞在夜半散步时,高吟“昨夜寒蛩不住鸣……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贾似道忽略总理工作,竟然专心创作《促织经》。前者,虽陶醉于秋虫闲唱,却面对强敌忠勇善战。后者,尽管拥有罐中的“五虎上将”,却成为高举降旗的卖国者……千年银杏说到这里,叹息连连,说一只小虫,竟然在漫漫长史中,演示出复杂的人物个性与一朝兴亡的情节……
我告诉古树,蟋蟀,已融入当今文玩市场,成为“斗虫”或“鸣虫”。贪求暴利者,以虫赌斗,由此推进蟋蟀市场的繁荣。而闲散者,则喜爱蟋蟀歌喉。虫罐、探须、喂食、置放……颇为讲究。资深玩家,能让蟋蟀过冬,在初春“听唱”。两者各有所求,只是心境有别……
我与古树说到这里,见秋阳朗照。度假村内的恬静不再,车声、人声沸沸扬扬。蟋蟀鸣唱被压低、被淹没。
大多休闲者不关注它们,纷纷向餐厅走去。我暗自欣幸——不受关注的蟋蟀,方可从容吟唱、畅享天年……
二、那人、那景、那伏地儿
世间万象,百代兴亡,造化弄人也弄物。初秋之晨,京城风雨忽至。我在敲键之余,隔窗远眺,品茶听虫,作如此想。
弥散春草香气的茶,是京西明慧茶院所购。泡茶之水,是京西凤凰岭“神泉”所汲。曾在北京海淀区生活44年的我,很喜爱海淀西部苏家坨一带。这片山水风光带,被人熟知的过往,包括乾隆帝驻足吟唱,稻花之香与波光潋滟由此成景;居住于此的纳兰性德漫步深思,多首传世辞赋在此诞生;法国诗人圣琼佩斯荣获诺奖的《远征》在此培育;徐志摩赞叹的西山晚霞在此升华……远了,远去了!在时尚科技之光强闪下,诗文的霞彩暗淡了。在读图时代的风潮袭来时,文字的魅力被冷落。日新月异的景观,是四通八达的高标水泥路、拆旧更新的现代建筑、人工铺就的片片草坪,商情浓郁的名企名店……我在此环境中徘徊,常追忆儿时听到的《狗熊掰棒子》的故事。继而细想,也不确切。狗熊随得随失的玉米,还有可能回身去捡回。而那些被轻视、被挤压甚至被忽略的无价文脉,极有可能失而不返!
譬如,被人们冷落的野趣,被人们漠视的秋虫……
有谁知晓,在京西苏家坨,在温榆河支流沿岸,曾有一种让全国文玩家惊羡的名虫,在我国文玩大家王世襄所著的《中国历代蟋蟀谱集成》中,曾作过深情描述。那便是京西苏家坨的“伏地儿”蟋蟀。那款虫,被推举为北京虫王,曾击败多省份斗虫名家手里的“常胜将军”。那清脆、嘹亮的鸣唱,那骁勇、敏捷的动作,那威武、矫健的形态……令人扼腕的是,随着钢筋水泥建筑鳞次栉比,随着农药喷洒面积扩大,随着剪草机震耳轰鸣,随着市场大潮汹涌澎拜,随着人们日常节奏的急速加快,少有时间去专注文玩……一代名虫,逐渐稀少,继而了无踪迹!
名家吟诵与名虫吟唱渐行渐远,踪影难寻。取而代之的是虚拟的感知空间、简捷的搜索方式、盈利的主题构想……
我不排斥时尚新象,但我留恋历史过往,一如苏家坨周边温榆河的一泓绿水,没有后浪推进,前浪怎能勃勃远行?
晨光明亮,窗外雨早已歇息。我遥望京西,深思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