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阿发(散文)
三月十七日,我随中国平安旅游团去了一趟加拿大。回来后一直想写阿发,又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同意,尽管他答应过,一一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像一般分手时礼节性的随口应声。虽说一时激动彼此加了微信,但联系仅三次:先是把去年游泰国后登在江山文学网上的散文《阿九》发给他,他未回话;接着向他打过一次招呼,他也未回应;后来发《游加拿大有感》的文章给他看,他用繁体字回应“文章很好”,还例外的用了一个“叹号”。他前几天讲述情况的文字中,几乎不用标点符号的。好在我六十年代看过前苏联的间谍小说,竖体繁字、从右往左的老式版面;加上又学过医古文,能识文断句;所以看他的文章基本上没有问题。之前因手头的素材少我怕写不下去未敢动笔,他亦未催写,以为会不了了之。这桩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前几天又试着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想看看他的态度,他很快回话不改初衷。他也许和我一样,以为当时也是见话赶话的随口搭腔,不好意思提及此事。
与阿发打交道,纯属偶然。旅游结束返程的那天上午九点,我闲坐在酒店的大厅等候十点出发的大巴车。不一会儿,看见阿发也推门进来了。三月的下旬,白云黄鹤的武汉正是莺飞草长的温暖春天,而多伦多尚未走出严寒的冬季一一我们去时看见路边厚厚的积雪;离开后一个多月还在朋友圈看见夫人的侄孙女,从多伦多发的新雪照片。阿发是旅行社的大巴司机,他没有在车上枯坐避寒,而是来到大厅取暖。见他来了我示意他坐下,并笑着说:“你像雷锋。”他没有思索,大声说:“我是难民。”他可能没有听懂我的话,以为问他是哪儿人。改革开放以后移民出去的中老年人,一般不会不知道雷锋的,我好生纳闷。同行的曹老师作为大学的访问学者曾在英国呆过一年,见过许多在海外生活的华人,她笑着替我解释:“雷锋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经常帮人民群众做好事,说你像雷锋。”阿发不置可否,显然还是不明白,但他知道我说的肯定是好话。从他的语气中我似乎感觉到他的怨忿情绪,尤其是“难民”这两个字,让我大吃一惊。我马上追问他是哪儿的人,何时来这儿的,他说是早年从越南逃难过来的。
说起来也巧,我在泰国碰到旅行社的地接导游华裔阿九,在加拿大又遇上华裔阿发,而且都有不幸的遭遇。我赶紧从手机上搜出《阿九》的文章递给他看。五干来字的文章,他很快扫了一遍。退还手机时他对我说:“我比他的命运还要悲惨!”比阿九还要凄凉,我更好奇了:“能把你的磨难告诉我,为你写出来吗?”他很爽快地说:“好的,写吧。”于是,他用不太流利的广东普通话,把当年怎么沦为难民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因时间来不及,许多事是他前几天在微信中告诉我的。
阿发和我同年人,五二年出生的,今年六十六。他不显老,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样子。加微信朋友扫二维码时,我看见他手机上有一张戴墨镜的留影,很酷。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这把年纪了,还干这么劳累的活。如果仅仅是开车游玩几个景点,一天十来个小时虽说疲乏,尚可对付。但一二天换一次酒店,上下行李的苦差事中年人也吃力,他就更够呛了。他开的车很特别,与平时见到的不同,一般是车身的两边下方放置行李:顺手塞进拉出,使不了多大气力。阿发的车不像一般的客车,也不像货车,车头有两盏很大的灯,前面看上去像很老的美式吉普车的样子,沒有优美的弧线,也没有流行的子弹头曲线。麻烦的是行李厢不在两边,而是在车尾。空间又狹窄,行李箱像积木一样堆放着,有人形象的称之为“码俄罗斯方块”。我们这个团的人喜欢购物,带的箱子多,每次都塞得滿滿的。码箱子很费力,为了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少不了倒来倒去。每次看见他贴身站在边缘上,为尽量多放一点箱子累得满头大汗时,为他的敬业精神所感动。阿发是实在人,宁肯自己受点累,也不让游客受挤,而且从来没有一点不悦的表情和一句怨言。其实,他真的没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去加塞,车上的走道和空位上是可以放箱子的。每次看见团队里年纪不大的人在下面递箱子,我会主动上前搭把手,次数一多阿发对我有印象了。给人的感觉像是在为他帮忙,上下车时他会向我点头微笑示意,我也回礼。有一次我的手机没电了,到前面去找插座,他连忙扯下自己的插头帮我充电。见他平时不言不语,干活吃苦耐劳,为人和气友善,我对他的印象不错,有机会也会关照他一下。
有一次,梁导游要我们给阿发加班费,为他争取利益。加拿大每天干活讲工时,超过了是要付费的,且不管是堵车还是其他情况。按说游客只认旅行社,对此事可理可不理;不过谁也不知签的旅游条款上有没有这一条。梁导游人缘好,大家愿意掏腰包。也有个别人嘀嘀咕咕的有意见,她好言好语地进行说服。这个时候,我马上装马虎配合梁导游打破了僵局,促成了这件事。联系到泰国要给司机一定的小费,想不通的人也无话可说了。那时只觉得阿发对工作负责,不知道他早年的辛酸,也不知他晚景的凄凉。听他这么一说,其家庭的遭遇不亚当年随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从大陆溃退到泰国的金三角地区,艰难谋生的阿九家。
越南在历史上曾有过几次排华,这是众所周知的。曾经的好兄弟说翻脸就翻脸,遭殃的是普通的老百姓。阿发家就是在越南掀起排华的高潮时,流离失所沦落为难民的噩梦是从七六年开始的。
那天在酒店的大厅里,阿发气愤地说了一通逃难的过程。那一阵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到处传说中国政府要派船来接人。当时规定离开越南每人须交十五两黄金才能上船,否则都赶到乡下去。阿发的父亲过去是百万富翁,尽管家中的财产被政府没收了,但比普通的老百姓还是稍好一点。他家当时还有十口人,他和妻儿三人、加上父亲和两个弟弟一共六人,凑足了黄金先走一步,留下了母亲、小姨和两个妹妹。登船时,每人又被迫交了一两黄金,不然上不了船。原以为上了难民船就有希望了,没料到恶梦才开始。
人们争相外逃,一条破船上一下子涌进了三干多人,乱糟糟的拥挤不堪。之前通知的是备四天的水和干粮,谁也没想到船驶入茫茫的大海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先前去了马来西亚的一个难民岛,看见这么多人无法安置,不让登岛。无奈之下只好去印尼的难民岛,同样的理由上不了岸。到处折腾,到处碰壁,船在公海上飘荡了三个月。期间,没有吃的时要饿肚子,淡水接不上时渴极了喝海水。加上风吹雨打太阳晒,卫生条件又很差,生病难免。许多老弱病残的人没有熬住,不时看见有死去的人被扔进海里。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人的性命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不值钱,苦不堪言。鉴于难民的安置得不到落实,联合国难民署与相关国家磋商协调,好不容易有六个国家同意接受。
说起来阿发算幸运的,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去要人,但要会法语的(加拿大历史上曾为英、法的殖民地),正好阿发学过,第一批被挑选上了。虽说一家三口人脱离了险境,但生活十分艰难。一岁的孩子正在生病,妻子没有工作,他不得不打两份工维持生计,尽管政府有一点生活补贴。看到眼前的窘境,阿发说他一度萌发了自杀的想法。但一想到千辛万苦地逃出,而且父亲和两个弟弟还呆在马来西亚的难民营等他去搭救,母亲、小姨和两个妹妹还困在越南待援,他终于打消了极度悲观的念头。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尽管阿发家极其不幸,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生活而去抗争。去蒙特利尔的第二年,阿发向马来西亚驻加拿大的大使馆求助,把他的父亲接过来了;不久又把两个年幼的弟弟也弄到了身边。在阿发和家人的努力下,远在越南的母亲、小姨和两个小妹妹,五年后好不容易才接出来。至此,一家人四分五裂、颠沛流离的生活才算结束,一家人终于团聚,阿发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阿发家先前一共有十二口人,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三弟。早在五十年代的南北战争时期,他父亲怕孩子被拉去当兵成为炮灰,曾悄悄地安排他的哥哥偷渡去了香港。然而他的三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冒险外逃时被公安局的人抓回来罚了十两黄金才放人。后来他父亲又想办法,总算把他的三弟弄到澳洲去了。阿发的哥哥和三弟只顾自己讨生活,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的重担压到了他一家身上。那时两个弟弟还要继续念书,父母年事已高,阿发和妻子不得不为养家糊口拼命干活。加上他自己和小家庭也添丁加口,生活更困难。好在加拿大政府鼓励生育的政策好,生第一个孩子时补助了八干;生第二个时补助了二万。这样,日子才能勉强往前过。那时他一份工作在餐馆,另一份工作开大卡车。
时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日子不咸不淡地往前过。让阿发感到欣慰的是三个在私立学校读书的孩子都很聪明,后来一个当了精算师,一个当了会计师,另一个当了经济分析师。然而,天有不测的风云,日子刚刚过好了,阿发的妻子却因劳累成疾患了不治之症。阿发悲伤地说:“好不容易熬到三个孩子有成就了,妻子却离他们而去。我们都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我和我的爱人,不公啊!”妻子没有享一点清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阿发十分痛苦。毕竟几十年风风雨雨地携手走过来了,怎么能释怀呢?
前几天我问阿发:“在加拿大的生活怎样,现在晚年生活如何?”他告诉我生活在加拿大很幸运,这儿的人对他们很好,尤其是刚来时人生地不熟,有一件事他至今感动不已。他刚来时加拿大有二万华人,尽管是难民也很受欢迎。小孩出水痘,他的妻子又不会法语,当地人给予了很大帮助。
说起来阿发家总在动荡中生活。他的祖籍是中国闽南的,他的父亲为了躲避战乱四九年之前身无分文跑到越南南方去了。省吃俭用,靠吃苦耐劳一点一点地攒了一点钱,办了一个小工厂。靠聪明才智,经过几年的打拼,发展成有三四百工人的织布印染厂。不料后来刮起了共产风,财产全部没收了,一下子成了无产者。阿发和所有想办工厂、公司的人一样,九十年代曾他和人合伙办了一个服装加工公司,眼看生意做大了,不料国际市场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工厂倒闭了,他只好做别的。他还是那么勤奋,每周一到周五做销售工作;星期六和星期天不休息,去开大卡车挣钱。直到现在他还在辛辛苦苦地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不歇下来,他说不做不行。原来前几年有一个中国女子说对他好,其实是为了钱。用完了他的钱后,因闹意见跑到政府去把阿发告了,说他打人。他被关了一个星期后,放出来了。儿女们对他的做法不理解,他也解释不清楚,互相不大搭理。阿发认为自己受了委屈,好憋气的。
阿发现在好了,平时开开大巴车,一个人倒也自在。他说,每年出去旅游一个多月。我说去的什么地方呢?他说:美国、澳洲、越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