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秋之韵”征文】罱河泥,大地里的乳汁(散文)
一条长长的有树杆粗的塑胶软管,一头在东面的小河里,一头在西面一块低凹田里。小河里一台高压真空泵隆隆地响,一位身穿防渗皮衣的身强力壮的汉子,头戴帽子站在河底,双手端着个大水枪。强大的水柱冲击着河里厚厚的淤泥,含杂着水流淌着,稀释过的泥浆被那根软管源源不断地吸走了,经过管道里长途拔涉来到那块凹田里,一股黑泥土的肥气味四处飘散着……
我站在这熟悉的乡村小河的堤岸上,看那飞溅的水花,叩开了我的记忆之门,看着那流淌的河泥,思绪随之流到了当年生产队父辈们揽河泥的场景……
记得那时侯小河里的水是清凌凌的,水上有红菱,水底鱼虾肥,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是小河在欢快地吟唱,两岸婆娑的绿树倒映在明亮的水镜里;小河边的水榻上,妇女们一边浣衣、淘米、洗菜,一边谈笑风声;夏日里小孩子们常聚在一起,在小河里游泳,打水仗,摸河蚌,抓螺蛳,叽叽喳喳的,小河成了水上乐园。
小河里丰盛的水草枯萎了又长,水草的根须松软了河床的泥土。鱼儿吃了河草后的排泄物,与水面上觅食的鸭子和鹅的粪便淤积在河床里;岸边的虚土和树上的落叶,经暴风雨的冲刷流入到河水里;农家人洗涤下来的菜叶、米渍、农具和衣物上的杂质等等沉淀在河底,日积月累与松软的泥土混合在一起。黝黑粘稠的河泥,是一种有效的生物能源,它含有植物生长发育所需的氮磷钾多种微量元素,是庄稼助长的天然的有机肥料。
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河泥是躺在大地深处的乳汁,种田的庄稼人早已心知肚明。一条船、一只罱兜、一根撑篙、两把迁簸子组合在一起,把沉睡的河泥从水底打捞上岸,源源不断地滋养着田里的庄稼。
“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吴田要培壅,河泥粪可成。罱如蚬壳闭,张吐船随盈。”这是古时农耕年代诗人形象地描述了农夫揽河泥的场景。每当田里的秧苗插好了,过了大忙时,生产队的队长就安排社员揽河泥。一条船上两个社员,一个社员在船尾负责撑船篙子,稳住晃悠的船体,另一个社员就可以揽河泥了。
船是一条木质的小船,河水用柔软的肩膀托举着,船头和船尾上皆有木甲板,可以站人。中间便是船舱了,敞开的舱口如同一张大嘴,将一兜一兜捞上来的河泥吞进船口里,粗略估算一船舱能容纳二十多担的河泥。
罱兜子,状如硕大的河蚌壳子。用竹篾编制的,轻巧、省力,但有时候不怎么耐用,后来改用了铁皮制的。不管是竹篾的还是铁皮的,罱兜上必须安装两根长长的把柄。两根把柄是竹杆做的,目测有三丈之余。竹杆不能过粗,也不能过细,只要手抓得住,只要不易折断就行。然后将竹杆粗点的一端安装在罱兜上,打通孔眼用铁丝扎牢,便可以使用了。
我见过父亲揽河泥,他双手抓住罱兜上的两根竹杆子,熟练地将罱兜掷进河水里。曾听父亲说过,如果罱兜子在河底手感觉到软绵绵地往下沉,就证明这一方有厚厚的河泥,如果罱兜子与河床是硬碰硬的手感,那就证明这里己经打捞过了。当罱兜子下到水里的时候,双手将两根竹杆叉开,罱兜子就像张开的蚌壳,然后双手往下一摁再一合,罱兜子里就挟满了河泥。此时,力量与技巧并用,双脚叉开站稳在船邦上,抓住竹杆借助水的浮力慢慢往上提,当罱兜子刚浮出水面时的一瞬间,速度要快,用力将罱兜子提到船舱里,双手再叉开竹杆,河泥就哗哗地从张开的罱兜里吐进船舱里了。
揽河泥是个力气活,身上的汗珠湿透了衬衫,父亲揽一船后休息一会儿,另一个社员再揽。有时候,碰巧了还能揽到黑鱼、虾子,有时候还有鲢鱼自跳龙门,直接跃到船上来,那种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
当船舱里的河泥揽满了,就将船撑到河边一处存放河泥的小沟塘旁,把船头和船尾的两根缆绳固定在岸上的小树上,然后父亲和那位社员手拿迁簸子,舀着河泥朝小沟塘里抛。那个迁簸子是木料做的,也是用竹杆做的把柄子,形状如同是一只汤匙。两个人站在小船的首尾甲板上,一边有节奏地抛,一边“嗯……唷……嗨……”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号子,只见那迁簸子里的河泥借助手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跃进沟塘里,沟塘里顿时泥花飞溅起来。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在田野的小埂上玩耍,见到小河里有竹杆在晃动,听到小河里传来船邦子咚咚的响声,就知道河里有人揽河泥,就一起奔到河边去观看,但到了大人们抛河泥的时候又躲得远远的,生怕身上沾上了泥点子。
过了一会儿,当大人们将一船河泥抛完后又撑船去揽河泥时,我们又来到河边的沟塘旁。此时,河蚌、螺蛳、小鱼、泥鳅就从浑浊的河泥里爬了出来,一塘河泥的表面上留下了它们爬行和蹦跳的痕迹,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曼妙如画。我们就围在沟塘边拾捡,弄得手上、腿上、身上全是泥浆。索性就脱掉小褂子,将这些自己拾捡的还有其他小孩拾捡的战利品收集后包裹起来,光着身子高高兴兴地拎回了家。
俗话说:“一塘河泥,几担粮食。”秋收之后,田里种下的小麦长出来了,一片嫩绿。入冬时要给麦苗施一次腊肥,生产队长就安排社员上工挑河泥。男社员每人从家里挑着粪箕,女社员则肩扛着铁锹来到河边的小沟塘旁。为了防止河泥沾住粪箕,男人们就往粪箕里撒了一层稻草稳子,然后放在沟塘边上,妇女站在沟塘里挥锹挖河泥往粪箕里打,满满的一担河泥有一百多斤,重重地压在肩胛上,一步步地从河坎下登上岸。然后下一个男社员再下去,一个接一个,就这样来来往往地挑往麦田里。
挑到田里的一滩滩黝黑的河泥,社员们再用铁锹一块块地散开。烂河泥就像棉被一样焐热了麦根,稚嫩的麦苗蓄满了能量,冬天里任凭寒霜冰冻的侵袭都不会伤筋骨的。
化腐朽为神奇的河泥,到了来年的春天,一场场春雨携带着肥气穿透土壤,供给麦根丰富的营养,麦苗在明媚的春光下,遒劲地拔节生长。即使到了栽秧时,水田里的土壤也因河泥而粘稠肥沃,金黄的稻谷里便充满了泥土的芳香。
……
我伫立小河岸边就这么看着、想着、回味着,不觉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岸上的人大声地喊操作水枪的人上岸用餐。我走近那位师傅问道:“为什么河里看不到鱼虾和河蚌呀?”他一声叹息,一边取下帽子、脱掉皮衣,一边告诉我:“现在种田都使用化肥了,鱼类就没有生存的空间了。我们现在把河泥从河里抽到田里的同时,也是为乡间的每条小河舒筋活血,还原鱼类自由的空间。”
我一边走在乡间的路上,一边眺望着广阔的田野,心想,田还是乡村的田,庄稼还是田里的庄稼,可如今却少了那份源自大地深处的纯净的营养的乳汁。
回到家后,我拿起筷子捧着饭碗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米饭,不停地咀嚼,咀嚼着,寻味那时馒头的绵甜、那时米饭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