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此生不遇(征文·小说)
一
见到何遇是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
蝉鸣一刻不停地聒噪着,空中的热气像是凝固了一般,要把人生生地逼出几层汗来。惹眼的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天上,我们一群小孩子,加上拖拽着的大人们,与其说是凑热闹,倒不如说是目睹一下有钱人的尊荣。
记忆里,那是第一次有人把闪亮的奥迪开进村子里。
这还是在十年前,对于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谁家秋收开个轰鸣声鼎沸的拖拉机去地里,都算是件很光荣的事。
我山头霸王似的拨开黑压压的人群,利用自己小个子的优势成功挤进了人潮里。从车里出来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缓缓地踏在画风不符的黄土地上,鞋面上还是落了几颗灰尘。
他先是环顾了四周,抬手看了下腕上像太阳光一般晃眼的手表,才打开后面的车门。从里面钻出来个同样装扮的何遇。
何遇穿着一身燕尾服,西装裤恰好地落到脚踝,和男人一样流露出由内而外的贵气。
他长得不高,刚到男人的腰。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那辆奥迪车和站在车旁边的两位贵族这就样被全村的人围着,何遇在所有女孩子目光灼灼的注视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踮起脚给男人擦了擦汗。
那男人笑起来眼角有一层细细的褶,父子两人相视一笑,眼角弯成同样的弧度。
“谢谢。”那男人竟然说出了电视上才出现的稀有词汇,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转头看到旁边刚掉了两颗门牙的阿瑶,她的嘴角已经流出了哈喇子。
“不客气。”何遇笑容弯弯地把手帕叠好,然后放入口袋里。
何遇就这么,像是个外来的生物一般,在这个贫穷,庸碌,粗鄙,充满着闲言碎语的村子住下来了。
一切都是这么地格格不入。
阿瑶听她妈妈说,何遇之前一直跟妈妈住在城里,结果半年前他妈妈生病去世,他爸爸因为工作繁忙不得不把何遇送到乡下的外婆家,也就是我们这个面目疮痍的小土村。
我“啧啧”着,面露同情:“没了妈妈,那岂不是很可怜?”
阿瑶奋力点着头表示赞同:“嗯嗯,尤其还是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男生。”
确实,和学校里那些人模狗样的男生相比,穿着燕尾服随身带着手帕的何遇,有着一双弦月一般深情眼睛的何遇,比他们好看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就是这么好的何遇,初入校园时竟然落得一个没有朋友的下场。
他的笑容比春日的微风还要和煦,许多的女生只敢在课间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有人敢靠近。那些臭屁脏乱的男生就更不用说了,臭味相投的他们自然受不了何遇的干净整洁,也受不了女生热烈的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得沆瀣一气,团结一致地达成了远离何遇的统一战线。
自从何遇搬来外婆家之后,我就很少去找张奶奶了。
张奶奶就是何遇的外婆。
我们两家住在对门,张奶奶腿脚不便,所以她一有什么打酱油买盐的小活儿,只需要站在院子里吼一嗓子,等到我“滋溜”一下提着酱油跑到她面前时,她会一边拄着龙头拐,一边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她的皮肤早已变成古铜色,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沟壑纵横。
也只有这样,我吃张奶奶家的饭才吃的心安理得些。
那还是在一个黄昏,我和班里的女生跳皮筋跳到了暮色四合,她们的家长直哼哼地喊着她们吃晚饭,然后把蹦得大汗淋漓的女生们领回了家。
我摸着空落落的肚子,在人走得稀稀拉拉差不多的时候,低头收拾着地上的松紧绳。
阿瑶跑过来拍拍我的肩:“朵朵,一起去我家吃饭吧!”
我不顾肚子里听到“吃饭”两个字而极速涌上来的细胞,一拍胸脯,嘴硬地说着:“中午吃了大饼,我一点都不饿呢!”
“哦,这样啊,时间不早了,那我走了啊!”阿瑶冲我摆了摆手,莞尔一笑。
我同样也冲她笑着,只是在她转过身去那一瞬就没了力气。
是饿的。
已经到盛夏了,绿色的叶子和植物都争相从我家院子里的土地里冒出来。我向张奶奶要了种子,现在我家的院子里,有豆角,有茄子,还有黄瓜和西红柿。
我每天都给它们浇水松土,像是对待孩子一般。因为这些就是我的口粮。
可我还是饿。一个成天在跳皮筋上蹦蹦跳跳的人,就只能靠一些不顶饱的蔬菜来填肚子,试问谁会不饿呢?
于是我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成为了村里最勤快的跑腿侠,报酬就是一顿饱饭而已。
当我晃晃悠悠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往张奶奶家的小院里望了望,一股股炊烟升起,逐渐消散在蔚蓝色的薄暮之中。
一定是张奶奶又蒸馒头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那馒头的样子,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白花花的躺在锅盖上,旁边再放上一碟咸菜,一碗紫菜豆芽蛋花汤,啊,再就着笼罩着的漆黑与安静,人生真的也就这样了。
这就是我以为的幸福。
我就那样在门口站着,幻想着,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
忽然对面的“吱呀”一声,何遇端着一个放了两个馒头的小盆,他看到我时脸上显然是惊讶的。
他似乎忘记了要说什么,我也愣怔地看着他。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好久,我才悠悠地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何遇这才把手中的小盆给伸了出来:“外婆让我给你送过来。”何遇的样子很是乖巧,偏偏还长了一副举世安静的模样。
我似乎一瞬间就沦陷进去了,沉迷于何遇的眼睛不能自拔,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紧张,与心悸。
二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在张奶奶的家里,去的时候捧着新鲜的蔬菜,回来的时候捧着张奶奶烙的饼,或者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小面。
而在学校里,我成了跟在何遇身后的跟屁虫,尽管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煞有介事地红了脸,可我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
直到有一天,何遇在放学后叫住了我,拿着皮筋的阿瑶径直瞪大了眼睛。
她发自内心地冲我惊叹:“喂,驼朵朵,你看!何遇竟然在等你耶!”
我对此嗤之以鼻,朝着规规矩矩拽着背包带一副乖巧学生模样的何遇看着,却发现他神情紧张地看着我,嘴唇不自觉地抿着。
我大步流星地迈了过去,仰起头看着何遇那双散发着光辉的眼睛,“怎么了吗?”
何遇只是看着我,在身后一堆女生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对我说了四个字:“我先走了。”
我点点头:“嗯,好啊。”说完转身欲走,何遇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驼朵朵!”
我有些惊讶地重新转身,这好像,是这几个星期里,何遇第一次跟我有一场真正的对话。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只是跟在不苟言笑的他后面,还以为他本就散发着城市人的高贵和儒雅。
他是个光看长相就觉得很有教养的人,让人从骨子里觉得舒服,殊不知,这是一种本事。
何遇抬头看了看呈火红色的已经落到半山腰的太阳,一本正经地叮嘱我:“别玩儿太晚了,还有作业。”
我怔怔地看了何遇几秒,才答应道:“哦。”
直到用眼角余光瞥着看不到何遇的身影之后,我的脸还是烫的。阿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一脸坏笑地质问着我:“哟,驼朵朵,看不出来嘛,这才几天了,你俩关系就这么亲密啦?”
我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不好?全校女生里,你是唯一一个何遇会搭理的女生诶,知足吧你就,多少人红着眼看你呢!”
“切。”我继续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那是因为她们都不了解何遇,他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内心还十分善良。
跳皮筋只跳了半个小时,天还没黑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我跟阿瑶潇洒地送了个飞吻,然后飞快地窜在村子里硬邦邦的土路上。
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还好我中午烙了大饼,虽然不香,但还是可以凑合的,尤其对我这种只希望填饱肚子的人来说。
远远地看到张奶奶家的铁门紧闭,我孤零零地在那铁门前站了一会儿,闭着眼睛身体有点乏。突然就想起了何遇的那个关于作业的叮嘱。
在没有遇到何遇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作业,因为我知道,除了国家的九年义务教务,我上学的机会渺茫到几乎为零。
既然这样,干嘛要给自己找罪受呢?尽管老师经常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说“聪明没有用到正经地方上”,但所幸成绩还没有让老师们对我绝望。
默默想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榆钱树上传来了永不停歇的蝉鸣声,左右两耳交替回响着蟋蟀的叫声,从草丛里传来的。天空上的云层很厚重,不一会儿皎洁的月亮就透了出来,真圆。大概快十五了。
夏夜真是美好。
我径直推开自家已经生锈了的铁门,在寂静的村子里非要发出一阵刺耳又违和的噪音。
“驼朵朵。”这是何遇第二次叫我。
我转过身去,发现何遇用手捧着一个烤红薯,那香气立刻悉数窜进了我的鼻腔了。
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告诉张奶奶,我有大饼吃,帮我谢谢她的好意。”
“这是……我为你留的。”
我彻底愣住了。何遇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弯着嘴角把我的双手撑开,把那颗烫手的烤红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我的手心。
手指连着心脏,我看着何遇让人舒服的笑颜,心脏立刻也被暖得像冬天家里生得火炉一样。
“谢谢。”
我就说何遇身上有一股不容抗拒甚至产生吸引效力的神奇力量,不出半个学期,他成了老师赞不绝口的好学生和好典范,同学眼中谦逊有礼互帮互助的好同学,以及众多女生日记里的暗恋对象,以及目光所至的终点。
何遇从来也不收礼物,也不收从各路女生手里颤颤巍巍递过来的情书。
我问何遇为什么不收,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时,何遇突然叹了口气,他扭过来,满脸的严肃,他说了一句话:“我终究要离开这里的。”
语气和表情成熟到他根本不像是个上三年级的小屁孩儿。
我忽然心里有些难过。
但还是笑嘻嘻地说着:“那你每年寒假回来这里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够槐花做槐花饼啊。”
何遇点了点头,然后抓住了我的胳膊:“驼朵朵,你难道不想去城市里看看吗?”
何遇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城市里有通透整晚的高楼大厦,有面积很大的连锁超市,还有绵延不绝的柏油路。那里还有整栋的图书馆,绿植茂密又安逸的公园,还有游乐园,游乐园里面有旋转木马。
他说的这些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只在小卖部的电视里见过。
我有些茫然,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破布鞋,突然觉得它涨得厉害,也不奇怪,这布鞋我都穿三年了。
何遇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知道我有些局促不安地说:“不想,我就……我就待在村子里,一辈子都不出去了。”
何遇描述的那个新世界,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我和何遇本就是相处于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里。
他有些失望,但还是鼓动着我:“不信你就跟我去,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喜欢,只要是你去的地方,我都喜欢。
三
那双与村子里的土路很有违和感的擦得锃亮的皮鞋,又出现了。
站在皮鞋旁边的,是一双粉红色的高跟鞋。
当我看清高跟鞋主人的那张粉玉雕琢的脸时,心脏瞬间像是被劈了一样疼。何遇笑着站在男人面前,掏出手帕同样的手帕递给了他。但何遇在看到女人时,脸色同样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我的身体在看到女人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直到我感到天旋地转,慢慢扶着墙蹲了下来,胃部疼得厉害,甚至涌上来一阵干呕。
我没有跟何遇说,窜回了自己的家,在烂沙发上干呕了一会儿,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下。
十年过去了,这女人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瑟瑟发抖地蜷缩了一会儿,狠着劲儿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两把,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终于下定了决心,踱向那张掉着漆皮的书桌边上走去。
抽屉里放着一张十二年前照的照片。
我也是从那张照片上才得知,我亲生父母的样子。照片上有五个人,我爸一个壮小伙儿,还有一个气质不凡的绑着麻花辫的姑娘,剩下的三位都是村委会的青年人了。
那时候她还很青涩,但是聪慧善良又识大体。大学毕业,专业学的政治,从城里坐了一天的大巴,被分配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到村委会当了村官。
据说当时她想小小年纪,漂亮水灵的大眼睛前架着一副眼镜,很多人怀疑她的能力,结果她雷厉风行地干了几件大事后,村里人对她的称呼从小陈变成了陈助理。
我不断回想着刚才见那女人时她面若桃花的模样,真难想象,如今这个小鸟依人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和十二年前的那副倔强强势又高干的女孩竟然是同样一个人。
没错,我记得她的名字,尽管十年来我从未受到过半点来自于她的抚养之恩。陈颖芝。
这个为了事业而放弃了爱情,抛弃了家庭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我恨她,一想到就有生理反应般地掉眼泪,我快要炸掉的脑子里不断浮现着那女人笑得春风拂面的笑脸,心脏骤缩成一团,快要窒息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何遇来敲我家的铁门,我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甚至卧床不起了。
何遇摸了摸我的额头,惊呼道:“怎么这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