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征文】我和我的老师(小说)
一
一九八零年初,我到军区参加文艺作品创作颁奖仪式,路过我家所在的城市。买票时,我想:反正颁奖会议还有好几天,时间上还来得及,不如先回家看看。回家不仅是看望我父母,很重要的一点,我要去看望我的启蒙老师杨睿。
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我作为军美术创作员,跟随部队到了前线。从前线回来后,我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是《战地黄花分外香》。这幅画从始至终,都是在我的美术老师杨睿的指点下完成的。仅草图我就打了好几遍。我画的是女兵,可是,我脑子里的模特却是我的老师杨睿。搞绘画的人,其实在他的脑子里都有一个模特。我的这个老师长得很漂亮。在我画好了之后,那些创作员曾经问我,这个女兵你画得这么漂亮?一定是你的脑子里本身就存在了这么一个女人!我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因为这是我深藏心里的一个秘密。
我和杨睿老师远隔千里,每次完成创作,我都把相片传递给她。没想到这幅油画,送交上去后,得到了专家们的一致好评,被评为一等奖。
坐着公交车路过母校,我深情地往母校望了一眼。猛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那不正是教我绘画的启蒙老师杨睿吗?
我上初中时,正是文革时期,那时,学校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学生都在停课闹革命。
父亲生怕我跟着去搞武斗,把我看在家里,整天让我在墙上画伟大领袖的画像。说是画像就是忠于领袖。渐渐地我对绘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上初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术老师杨睿了。
我对数理化一点兴趣都没有,听老师讲解,就像是在听天书。只要哪一天的最后一堂课是图画,我从上第一节课开始就一直盼着最后一节课。
上课铃响了,杨老师拿着一卷纸走进教室。
最先吸引我的不是老师手里拿着的画,而是老师靓丽的容貌。杨老师操着上海口音。嗲嗲的,嗓音像是一股清泉。我痴呆地望着老师在黑板上面挂她拿来的那幅画。画是老师自己画的,水粉画。
老师先给我们讲解了怎样构图,然后,让我们照着她的画绘出底稿。由于我有了画领袖像的基础,很快就画好了老师挂着的画。
杨老师在班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我的画面前停下来了。
我心里很紧张。抬头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对我笑笑说,你学过绘画?
我说,没有,只是自己在家画过。
老师走过去,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一天,我在公交车上,又想起了当初的情景。虽然我后来到了高中,还在继续绘画,也还会回到杨老师的那间小屋,让老师给我讲解我不懂的东西。我忘不了杨老师的那间小屋,我就是在那里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大开眼界。
直到后来,我才从另一位老师的嘴里知道,杨睿老师在文革前就戴着一顶右派的帽子。就是因为这顶帽子,她从大城市被发配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市。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八岁。
后来,我和杨老师熟了,她对我说,她的右派帽子戴得实在是冤枉。一九五七年后,反右运动逐渐扩大化。六十年代初,杨睿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一座大城市学校。那时,所谓的右派是按照指标来定的。有一次,杨睿请了病假在家,结果等她过了两天去上课,进了办公室,就发现空气不对劲。同事们都是冷眼看她。紧接着,校长找到了她,告诉她,现在她已经是右派分子了,需要改造。
校长是个中年女人,对杨睿的遭遇很同情。经过她的努力,最后让杨睿到了这座小城市,也算是从轻处理了吧。
汽车一晃而过,我只在车窗上给老师挥了挥手,但老师肯定没看到。我从学校的围墙上方,还是看到了我所熟悉的,老师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只是不知道老师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二
那次的图画课上完后,下了课,杨老师让我先留下。我赶紧上前去帮助老师收拾挂在黑板上的画。收拾完后,老师对我说,等下午放学到她的住所一趟。
那天下午上别的课我都没心情,心里有点忐忑。
终于等到了放学时间,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问清楚老师的住所,我往杨老师的住所走去。走进一个圆形的门洞,里面是老师们住的地方,一排排的平房。结过婚的老师,可以分到两间,要是独身,只有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
杨老师的房门是锁着的。我站在老师家门口,多少有些失望。我在想,可能老师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站了片刻,我正准备走,一转身,看到杨睿老师从门洞外端着饭盒走来了。老师对我微微笑,说你早就来了吧?我这是去食堂打饭了。
老师开了门。望着老师打来的饭菜,我有点惊讶,老师怎么打这么多的饭菜啊,一个女老师会有这么大的饭量?
我想笑,可又不敢,只能忍着。杨老师似乎看出了我在忍着笑,便问我,你偷偷笑什么呢?有什么值得你笑话?
我把饭放在桌上说,老师,你真能吃啊。没想到女的也吃这么多。
老师笑了,我这是给你打来的,这是我们两个的饭。
我给老师鞠了个躬。
我很感谢老师这么体贴自己的学生。但我怎么好意思在老师这里吃饭呢?
老师告诉我,这是怕我紧张,所以端来了饭,一边吃一边聊天。
老师很温柔地说,坐下吧,别客气。
吃过饭,我到外面将碗筷洗完,回到屋里。
老师开始问我是怎么学画画的。我便把自己学绘画的经过告诉了老师。老师对我说,从你的画上看,你还是有天分的,只是没有经过训练。于是,老师拿出一本画集,翻开了一张有雕塑的画像。这是一幅叫大卫的头像。老师说,你应该先从素描开始,你先画我看看。
那天,杨老师对我的绘画很满意。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朦胧黑了。临走时,老师对我说,你以后要想继续学绘画,我可以教你,你来我这里吧。上课时间很短,学不到专业的东西。
又一次,上最不喜欢的物理课,我就逃到杨老师这里。
老师就像我的大姐姐。老师说,不上课怎么行?不能逃课啊。我对老师说,我不喜欢上其他的课程,我唯一喜欢的就是美术课。
那时候,学校上课不正规,学生们喜欢来就来,逃学老师也不管。因为老师还面临着被批斗的可能。到了期中考试,我考的成绩是一塌糊涂。父亲看了我的成绩单,十分生气,很严厉地问我这学期是怎么学的。
我历来都怕父亲瞪眼。父亲虽然已经离休了,可他身上还是少不了军人气质。粗大的嗓门,动不动就骂我,甚至打我。
当父亲知道我一直在学绘画,父亲不愿意了,明确地告诉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学绘画。
有几天,我没敢到杨老师那里去。
上美术课,老师将我叫出去问我这些天都干什么了?
我只能如实告诉了老师。我央求老师,到家去给我父亲做工作,让父亲同意我画画。杨老师果然同意了。
到了家,杨老师见过了我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老师怎么给我父母说的。他们谈话时,我在自己的房间坐立不安。我是知道我父亲的脾气,如果他要是决定了,很难让他改变。
老师要走了,我出去送,走在路上,我轻声问老师,我父亲同意了没有?
老师说,你父亲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啊。你父母都同意你学绘画。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你不能丢了其他的课程。
老师走后,我欢天喜地回到了家。
母亲到了我的房间告诉我,父亲开始是不同意我继续学绘画的,杨老师一直说我的绘画很不错,放弃了可惜了。她可以教我更深层次的知识。父亲这才答应了。
三
我们院子里的老头们,都是从部队上离休来的。虽然他们已经不属于军队序列,可还是属于那时的军分区代管。院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这些工作人员也都是军人。
在我们院子不远的地方,是一所国防科委的研究院。院子当时是由一支部队站岗。那里驻扎了一个连队的士兵。文革开始后,部队都大搞政治教育,带队的连长经常带着士兵来我们院里,找那些老干部们讲述他们的战斗经历。
共同的戎马生涯,使他们相处很融洽。
父亲总是对我很严厉。在他还没有离休前,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士兵发狠过。我有一次问我父亲,你怎么对你手下的士兵比对我还好?
我记得父亲那时候对我板着脸,说你是我儿子,而他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是他的私有财产。父亲的那份感情,我实在是不理解。只是到了后来,我参军了,真正上了前线,才理解了当年父亲对战友们的那份感情。
虽然我那时还小,可由于父亲的熏染,我对当兵的也很有感情。看到当兵的,心里就喜欢。那些当兵的来得多了,也和我结下了感情。
连长知道我会画画,总是让我去连队为他们画板报。连长是个很直率的人,高高的个子,说话粗声粗气。我父亲曾经说,这个连长很对他的脾气。还说如果这个连长在他的部队,他一定要提拔重用。
这期间,曾经有过一个小插曲。
有一年,我们院里的所长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有造反派准备来我们院里抄家。一时间整得整个院里惶恐不安。结果这件事让连长知道了,他来到我们家,对我父亲说,这还了得。抄家抄到老首长们家里来了。
那一段,我整天都看到有士兵在院子里巡逻。老头子们的心也都放在了肚子里。
正是这支连队,后来竟然帮了我很大的忙,也救了我的老师杨睿。
有一天下课后,一个老师匆忙找到了我,悄悄地对我说,杨老师原来所在的城市,有一支造反派派人来,说杨睿是间谍特务,因为杨老师家有海外关系。根据他们的逻辑,杨睿很可能就是间谍。这些人联系了本地的造反派们,让他们协助将杨睿带回去。
这位老师说,现在人就在校长办公室。
她让我赶紧通知杨睿老师躲躲。她临走时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说是她告诉我的。
杨老师得到了我告知的消息,一筹莫展,苦着脸说,我在这个地方没有亲戚,能上哪里躲啊?
我想想对老师说,你先到我家里躲躲,等他们人走后你再回来。
老师说,我怎么能连累你们家。让他们把我带走算了。
我说,老师,你去吧,我父亲不怕他们。
这是一个冬季的天气,老师围着围脖悄悄地跟着我出了校门。到了家里,我把事情告诉了父母。母亲说,这孩子真可怜,就让她在我们家住下吧。难不成他们还能把人抢走不成?
谁想到,到了第二天,校长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把杨睿老师给藏起来了。
我一口否认。我告诉校长,我从来没见过杨老师。
校长说,有老师都已经看到了。就是你带着杨睿走的。
校长四下看看没人,悄悄告诉我,先让杨老师别露面,等他们走之后再说。
我害怕校长在哄我话,还是否认了见过杨老师。校长笑笑走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悄悄地跟踪到了我家。那时,我为能保护老师感到很兴奋。第二天,院里的所长找到我父亲,告诉我父亲,说有外地来的造反派找到了军分区,军分区电话打到了院里。让所长和我父亲好好谈谈,把人交出去。
父亲很气愤,对所长说,这不是让我当叛徒嘛?你对那些人说,来吧。老子才不怕他们呢!我现在要是还有枪,非崩了他们不可!
所长说,我是让你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让你藏起来的人到什么地方躲躲。不然他们真的来了,也不好办。毕竟我们这里不是军营。
说到了军营,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个连长。我赶紧跑出去,走到了大门口,看到有几个陌生人在寒风中站着,还时不时地往我走来的方向张望。我想,这些人可能守候在这里,观察动静。
我对连长说,造反派要抓我的老师,是不是让老师先来你们这里躲躲?
连长一口答应了,说让你老师来吧,来到了我这里,我看谁能动她一指头。你去吧,把老师带来。
我告诉连长说,不行啊,我怎么看到门口有不认识的人,好几个呢。
连长说,这好办啊,开着我们的车子去。
车子开到了我家门口,几个士兵虎视眈眈地站在车子旁边。我看着老师上了车,朝我挥了一下手。
四
我从初中升到了高中。
杨老师一直都是单身。杨老师曾经有过一个男友,这个男友是她在美术学院里的同学。毕业后,他们没有分配到同一座城市。
后来杨老师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杨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分子。那时的政治成分很重要,它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也关系到自己的子女的前途问题。杨睿老师也很理解男友。
她很伤心。自从男友和自己分手后,她就再也没有考虑过找对象的问题。像她这样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相貌在政治身份面前是次要的,感情也是次要的。因为政治成分不好,将面临着很多的麻烦。
杨老师的男朋友从另一座城市给她写了一封绝交信,连面都没有和她见。
当然,这些都是听我母亲告诉我的。
杨老师在我家里的那两天,两个女人惺惺相惜。她们就像是一对母女。
我在没有升高中的一段很长时间,杨老师和我母亲都有来往。那一段时间,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是让我叫老师一起来家里。
升入高中,,见不到杨老师,我感觉很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