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我们家的大人物(散文)
我外婆吴汪氏十七岁时嫁给我外公吴先富,到她三十八岁时,已经为吴家诞下十名孩子。让人痛心的是,十名只有五名存活下来,其余五名都没有活过十八岁。有生下来就被她糊里糊涂压死的,有出生不到一岁就“百日咳”咳死的,有出天花高烧不退烧死的,有在河边戏水失足溺水而亡的。存死的五人中,大舅成了一名走村串户的乡村风水师,二舅是政府官员,三舅是一名汽车司机,大姨和我母亲则成了一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二舅吴永中是我们家的大人物。
他是官。用他自己的话来是说,是官者。小时候,没有见过世面,觉得他的官很大。现在才知道,他也就一个副处级。他先后做过通信员、区委书记、专区运输公司书记,后定格于地区交通局副局长这个位置。
17岁那年,在家放牛的他听从渠江边一个老货郎殷切呼唤,加入了地下党。从此,他过上了东躲西藏、狼狈不堪的日子。在他的老家,他有了一个外号,叫“天棒棰”,意思是不怕事,敢于和恶势力横眉冷对。但代价是惨重的,在军阀罗广文清乡时,他躺在坟茔里三天三夜,几乎是抱着死人的骨头睡觉。
在他的故乡渠县清溪,他是传奇,是历史,是英雄志。他回老家看望外公外婆弟弟妹妹们坐的是苏联进口的矮趴趴车,他从车上下来,披着军大衣,他一抬手,人们会发现手腕上有一块手表。他头发梳得很有型,说话声调很慢,就像电影中的大人物。
在那个年代,有车坐,有手表戴,那是相当不得了的事。
记忆中,吴永中到我家来过三次,每一次到来,对于全家来说,都像过节一样,岂止是全家,对全队来说何尝又不是呢?全队的人都来看他,和他摆龙门阵。他拿出纸烟,一根一根地散,散完一包,马上又拿出另一包。他让司机把赶场的乡亲们拉到集市上去,一车一车的来,一车一车去。
记忆中,我第一次吃到的苹果,就是他送来的。
“五一”放劳动假时,他带了几斤苹果回来看外婆,那时外婆住在我家养病。吴永中拿出小刀,慢慢地分割着一个金黄色苹果,我和弟弟们都被那种奇异的香味击倒了。
他严肃地告诉我们:这是你们的,不要去偷吃外婆的,好不好?
我们齐声回答:好!
吃完苹果,二舅教我们唱了一首儿歌:
拖拉机,四个脚,爸爸妈妈办工作。
星期天,来接我,接我回去吃苹果。
苹果香,苹果甜,把我送进幼儿园。
他考我爹,让他默写毛主席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句诗,那个“鳖”字憋了我爸爸半天仍然写不出来,他批评我爹:你是乡村教师呢,要加强学习,不然怎么教学生?
他考我:三加二减五等于多少?我马上爽口答应到,零。
他摸了摸我的头:有出息,将来做数学家吧。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我要当官。
他笑了:官者有什么好?官者有什么好?
整个小学时代,我被笼罩在吴永中带来的一片光芒中。班上有一个姓胡的女同学,她的大伯是地区组织部副部长。我们两人常在一起讨论,交通局局长的官大还是组织部部长的官大。一个管全地区的大小车辆,一个管全地区大小干部头上的帽子,帽子与车子哪一个更历害?当然,我们都忘掉了前面的那一个修饰词:副。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班上也因此形成了“拥胡派”和“拥吴派”。
小学最后那一年,我们的讨论自然终止。天平倾向了姓胡的那一边,“拥胡派”获胜,“拥吴派”完败。主要原因在于中心人物吴永中突然去逝。
吴永中逝于1981年4月27日凌晨,,年仅50岁,夺去他生命的是脊柱里的那几颗马尾神经肿瘤。
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母坐在村头的黄桷树下大哭,陪她哭的人很多,都说好人呢,好人呢,为什么好人命不长,祝害万万年?大舅率领大姨、我爸,还有几个老表组成了一个阵营强大的奔丧队伍。按农村的风俗,他们全都披麻戴孝。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明白,罩在我们全家头上的那一片光芒退去了,吴家的大人物、也就是我们家的大人物退出了历史舞台,从此,我们得依靠我们自己了。觉悟很低地妈妈曾经说过,只要有你二舅在,你和你弟弟们就会吃国家口粮,就会当国家干部。如果说这是一句承诺的话,那么,它现在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随风散去。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二舅活着,我们也不可能依靠他吃香的喝辣的。我爹做了几十年的民办教师,求过二舅几次,二舅总是一言不发。大舅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哥想到省运输公司开车,他总嘲笑:开车不是你弄的活,你还是把地里的稼弄好。二表哥想脱离农村,在他屁股后面转了几个月,可他还是硬生生地把二表哥撵了回去。
二舅妈是运输公司资格最老的临时工。那时,二舅在地区交通局做副局长,分管政工人事和办公室工作,只要他给局长下一个话,转正就像翻手掌一样容易。可他就是不肯说那一句话,他身边的人为此很着急,怕他难为情,想替他出面说几句好话。他阻止了,理由是:她不识字,又打不来算盘,别人会说闲话的。
可后来,不识字不断文的临时工转了一发又一发,二舅妈还是蚊丝不动。
可怜的二舅妈,跟了他三十年,至死都是省汽车运输公司里一名临时工。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低人一等地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路。
死的那一天,他拉着二舅妈的手说:老魏,要骂我,现在就骂我吧。隔几天,我可就不听着了。
二舅妈没有回答,不停地流泪。
他又说:老魏啊,我这一生,就是不想别人戳我的脊梁骨。官者为仆,做仆人的,怎么好意思伸手向主人要东西呢?
吴永中这一句话,我一记就记了三十多年。比什么漂亮的讲话都管有,比什么伟大的承诺都让人铭记。
多年后,我们聚在一起讨论吴永中。大表姐问了一句:要是爸爸活到现在,他会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