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少 女 伸 冤(小说)
(一)
宋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有个官员叫李雄,娶夫人何氏,生下了一男三女:儿子承祖、长女玉英、次女桃英、小女月英。
何氏产下小女月英半年后病故。那时长女玉英刚满七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只有六个月。家中虽有养娘伏侍,毕竟孩子太小,整天大的哭小的叫。李雄见状不免心下烦躁。他本是个官身,公事繁忙,无暇顾及家小,苦熬了几个月,只得决心娶个继室,托媒人寻亲。
那些人家听媒婆说李雄年纪只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天之内就拿了许多庚贴回来,交李雄挑选。
李雄从中选了个焦姓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由哥嫂作主,成了这门亲事。
这焦姓女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线也十分伶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孩子便心生嫉妒。丈夫又十分爱惜儿女,时常叮嘱她好生抚育。她越发不怀好意,暗想:“若没有这一窝子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都得由我生的子女来继承。如今遗下这么多孽种,轮到我的子女还能剩下什么?可不白白为他辛苦一世”?
进门之后,焦氏对丈夫百般殷勤伺候,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枕席之间曲意奉承,果然哄得李雄十分开心,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不肯依从她,即有关子女的事。每提到儿女,他都会说:“可怜他们没娘的孩子,年幼无知,如有不到之处,须好言教诲,不要过分责备。”
焦氏嘴上不说,心下发狠,常常寻衅闹事。一天趁老公不在家,她将儿子承祖揪来打骂。养娘解劝不住。孩子号啕大哭,头上登时肿起几个大包。玉英在旁看不过,向前劝告继母:“兄弟年幼无知,饶了他吧。”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来多嘴?难道我打不得的么?我看你挨打的日子也不远了,还给别人说情!”玉英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她还这样说话,明白后母不是个善良之辈。
恰在这时李雄回来了。那孩子抱住父亲放声号哭。李雄见打成这样,不免生气,责备了焦氏。焦氏索性撕破脸皮,反倒要死要活大闹起来。这事有人告诉了焦氏兄长焦榕。焦榕过来劝慰。李雄说:“娶令妹来,专为照管这几个儿女,她本应和亲母一般,凡事宽容些。结果她却把孩子打成这样。”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向李雄陪了个不是,说:“舍妹一来年纪尚小,不晓世故;二来也因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随意惯了。请妹丈不要生气。”又说:“既然如此,不如我接她回去住几天,规劝一番,今后不至如此。”说罢带上妹子回家去了。
焦氏到家一进门就埋怨焦榕说:“哥哥,妹纵有什么不好,也该看爹娘份上找个好人家才是,怎么胡乱将我送到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
焦榕笑道:“嫁给这锦衣卫千户人家,已很不错了。是你自己不懂事,怎么抱怨别人?”
焦氏问:“我怎么不懂事?”
焦榕说:“知道妹夫是爱惜儿女的,你就该顺着他的性儿,对儿女好一点,让他高兴才是。”
焦氏嚷道:“又不是我生的,我恨不得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还教我对他们好一点?”
焦榕笑道:“这正是你不懂事。儿女们还小,也不会有什么大过失。你稍加责罚,他们就会在家主面前小题大做,说你怎么欺凌虐待。而婢仆都是他的旧人,与你没什么交情,不会为你说话。妹夫自然信他们而不信你,对你加以防范。你若能宽容一点,把他们像亲生的一样看待,乐得做个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你对婢仆们也给些小恩小惠,交个朋友,她们也会暗中帮你。待过了一年两年,你也生下个儿女,必然博得丈夫欢心。到那时找个机会,先除掉这个男孩子,丈夫也不会怀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到年长,你让婢仆们告丈夫说她们有私情勾当。丈夫是有官职要脸面的,怕人耻笑,自然尽快将她们一个个嫁出门去。这样你岂不省了眼下受气,又显得你是好人?”
焦氏听了不胜喜欢,说:“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回去后依计而行,有要紧事再来与哥哥商量。”
李雄见后老婆虐待儿女,添了一块心病。为了管好孩子,他想出一个办法。他收拾出了一间书房,请了一个老师,把玉英、承祖两个大些的孩子送入书房读书,茶饭让人送进去吃,到晚上才放学。这样他们两个可以离开后妈,躲过打骂。那桃英和月英两个小的仍由奶妈照管。
过了几天,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了些礼物,把妹子送回来。
焦氏这次回来果然比先前大不相同,脸上常挂着笑,对几个孩子亲亲热热,待婢仆们也十分宽容,时常赏点小东西。李雄初时还怕她闹事,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经几次冷眼旁观暗地打听,未见有什么别样动作。心想不知内兄怎样劝解,竟能使她改恶从善。可见做好人并不难,不过只在一转念而已,从此放下心来。
焦氏早就想有个自己生的儿子,两年后如愿以偿,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亚奴。李雄见焦氏真心爱惜儿女,如今又生下亚奴,自然十分珍重。
(二)
转眼之间,长女玉英已年过十岁。正当李雄准备把玉英的婚事提上日程,焦氏想着怎样把那几个孩子除掉的时候,国家遭遇了战乱。陕西叛贼杨九儿盘据皋兰山兴兵作乱,屡败官军,地方告急。朝廷派遣赵忠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道李雄智勇双全,特举荐他为前线指挥。军情紧急。李雄当即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赴任。临行时叮嘱焦氏,好好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用担心。但愿你阵前神灵保佑,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李雄走后,焦氏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谁知等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告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兵交锋时,前部千户李雄先胜后败,被敌包围全军覆没。焦榕得知这个消息吃了一惊,飞快报与妹子。焦氏听说丈夫战死,放声恸哭。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过了一个多月,焦氏向焦榕说:“如今丈夫已死,无甚顾虑,咱们动手吧。”
焦榕说:“不用着急,现在有个现成的办法,不用你下手,就教他死在外乡,还怨不着你。”焦氏忙问什么办法?
焦榕说:“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过两个月,等到天寒地冻,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找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不曾经历风霜之苦,水土不服,必然病死途中。即便不死,叮嘱家人走到那里以后将他撇下,自己偷跑回来。承祖身上没了盘缠,不是冻死也得饿死。这几个丫头随便卖与人家为妾作婢,还收些银子。岂不一举两得?”
焦氏连称有理。待到腊月初旬,焦氏叫来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死于沙场,尚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不能瞑目。刚听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兵退去,道路已经平静。我想亲往陕西寻找你父亲骸骨归葬,以尽夫妻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耻笑,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侍你去走一趟。如能寻找回来,也是你作为儿子的一点孝心。行装都已准备下了,明早即可起程。”
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
女儿玉英在旁听说大吃一惊,料定后母不怀好意,便说道:“告母亲:爹爹暴死沙场,兄弟理应前去寻觅。但他年纪还小,路途跋涉缺乏经验,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枉送性命?何不另找他人与苗全同去,总会安全些。”
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亲在时,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父亲死了,你就忘恩负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了许多书,难道不知道昔日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她一个少年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学她那样的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却来阻挡兄弟前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侍,有什么闪失?要你这样的不孝女有何用处!”
一顿训斥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承祖说:“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待我去寻找回来,也叫母亲放心,你不必忧虑。”
次日早起,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洒泪而别。焦氏又说:“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回来见我!”
承祖哭着说:“孩儿如找不到爹爹骸骨,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马,出门而去。
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西进发。此时已是隆冬天气,寒风刺骨,地上积雪有三四尺厚。承祖一个十岁的孩子,况且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般辛苦?在马背上不住地寒颤,常常跌到雪窝里去。
约走了十几天,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说:“我身子觉得不好,歇两天再走吧。”
苗全说:“小官人,奶奶给的盘缠有限,路上不敢耽搁,若不快去,怕回不来了,再勉强捱几天,到那时再歇吧。”
承祖问:“到陕西省还有多少路?”
苗全笑道:“早哩。再快也要二十几天。”
承祖无可奈何,只得拖着病体,含泪而行。
苗全是焦氏陪嫁带过来的一个心腹,行前已受领了主母之意,见机行事。
又走了几天,承祖病体渐重,不能骑马,苗全又不肯停歇,也不雇脚夫,故意扶着他步行,明明是要送他性命的意思。
又捱了半天,来到一个地方叫保安村。承祖说:“苗全,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快点找个旅店安歇吧。”
苗全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定是活不成了。若到店中住下,定难脱身,不如就把他撇在这里,自己回家才好。”便说道:
“小官人,客店离这还远。你既走不动了,就先坐在这,等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过去,你看怎样?”承祖说:“也行。”
苗全将他扶到一家门口台阶上坐下,自己转身迈开大步就走,走到前面买些食物吃了,雇个牲口从旧路回家去了。
(三)
承祖坐在台阶上等了一会不见苗全回来,自觉身子沉重坐不住了,倒下一觉睡了过去。
这里是个孤孀老妪住着的一间屋子。她坐在屋门内纺线,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在门口坐下,也没在意,直到傍晚,拿个桶要去提水,才见那人挡在门口熟睡,便叫道:“这个官人快起来。让我出去打水。”
承祖从梦中惊醒,以为苗全来了,睁眼看时,却是这屋里的老妪,便挣扎着坐起来问:“老婆婆你说什么?”
老妪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睡在这里?”
承祖说:“我是京中来的。因身上有病,行动不便,暂坐片刻,等家人来到即便离去了。”
老妪问:“你家人在哪里?”
承祖说:“他说先去客店中放下包裹,然后来背我。”
老妪说:“哎哟!我见你那家人走时还是上午,现在天都晚了还回不来?想必包裹中有些银两,撇下你逃走了吧。”
承祖睡得昏昏沉沉还不知早晚,回头仰天观望,果然日已偏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是这奴才看我病势渐重懒得服侍,自己逃回去了。如今叫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引得几个邻人走来观看。
那老妪见他哭得可怜,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你父母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要紧事?在这样的寒天随个家人出门行走,是要往哪里去?”
承祖带泪说道:“不瞒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阵亡。母亲叫我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找骸骨归葬。不料途中患病。这奴才就撇下我逃走了。”说罢又哭。
众人闻言,各个嗟叹。那老妪连说:“可怜,可怜。原来是好人家子弟,小小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快起来到我炕上去睡,说不定家人还会赶来呢。”
承祖说:“多谢婆婆好意,怕不好打扰。”
老妪说:“说哪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时?”遂向前扶他进屋里炕头睡下,又去提水烧汤给他喝。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仍然神思昏迷人事不省。老妪又央人去请医诊脉,取出钱钞,买药给他吃,早晚服侍。
承祖这场大病,直至次年二月中旬方才痊愈。他在炕上看着那老妪谢道:“多谢婆婆慈悲,救我性命,真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挣扎回去,我一定厚报大恩大德。”
老妪说:“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过见你孤苦伶仃,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却说厚报二字。”
光阴迅速,转眼三月已尽,四月将交。承祖病体痊愈,身子硬朗,就要告别老妪,去寻父亲骸骨。
老妪说:“小官人,你病体刚好,只怕还不可走动。前边不知还有多少路程,你孤身一人,又无盘缠,如何去得?不如先住在这里,待我寻问附近有入京的,托他给你带信到家,来个亲人同去才好。”
承祖说:“承婆婆过念,只是家里也没有亲人可来;我在此久住于心不安;现在天气温和,正好行走。待我慢慢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骨,再来相会。”
老妪说:“你纵然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
承祖说:“那边少不得有官府。待我前去求告,或能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只得去找了几钱银子相赠。
临别时,老妪含着眼泪嘱咐说:“小官人回来,一定再看看老身。”承祖点头流泪而去。老妪站在门口直至望不见了才哭着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