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达达
达达,就是爸爸,土话谐音。手机联系人一栏,写爸爸妈妈无比别扭:叫了几十年达达,娘,怎么忽然成了爸爸妈妈?还是写做“达达和娘”舒服。没少被老婆孩子笑话。
达达,是真真正正严父。其实,倒是挨娘揍的次数多,但是从来不怕娘。打电话老是达达接,三五句就没话了;叫来娘,说起来没完没了,种的菜,养的鸡,家长里短,打到手机发烫,突然一方没电关机了。有时听见达达在电话那头叫娘:玉庆叫你呢!就听娘一阵抢白:看你多好!和你没话说!我非常可笑也非常自责,再打电话,就搜肠刮肚,努力和达达多聊一会。几年过去,现在打电话,和达达聊天,居然一打就是几十分钟。
达达和娘到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有时见我给儿子剪指甲,掏耳朵,娘就质问达达:看看玉庆,你啥时候这样疼过孩子?达达只笑不答。我为达达辩护:小时候邻村放电影,俺达达把大凳子反过来,把我放里面,背起来去看电影。娘不依不饶:还有吗?我一时语塞,真的想不起达达的好来。但有一件事,我始终难忘,却从不愿说起。
我上高中时,大哥上大学,二哥结婚,弟弟尚小,一家生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有一次我回家拿生活费,家里已无分文,四邻早已借遍,再也张不开嘴。养的羊太小,杀不出肉,村里的屠户不要。达达和娘小声商量,没有办法。忽然娘一拍手,对达达说:还有刚弹的棉花,到镇上卖了吧。
达达就把自行车推出来,先在后座上水平固定两根短棍,再把一人多高的棉花包立着绑在后座上。棉花不重,只有百十斤,但体积庞大。我说:我去卖。娘说:你不会卖。达达说:还是我去吧。达达趔趔趄趄往外推车,我在后面扶着棉花包,送到村外。
那是个冬天,凛冽的北风在树梢上呼啸着,通往镇上的土路笔直向北,尘沙倏忽而过,打得人脸生疼,难以睁眼。巨大的棉花包像鼓涨的船帆,大风刮得达达和车直往后退。看着没我高半头、头发半白的达达,我顶着风大声说:我去卖!达达摇摇头。达达说推不动,骑得动,要我帮他上车。我全力推着棉花包,推了十几步,听见达达喊:松手!我停下来,只看见高大的棉花包摇摇摆摆往前晃,下面露着两条腿,右边歪着蹬一下,左边歪着蹬一下,渐渐远去。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达达卖了棉花回到家,快快活活地说:回来的时候像坐摩托车,一下都不用蹬。赶紧把贴身衣裤替换了,全都透湿冰凉。
有一次回老家之前,我对儿子说:来,亲亲老爸。儿子那时上高中,还听话,过来亲亲我。我非常开心:好儿子!我回家也亲亲我爸我妈去!回到老家,我抱住娘就亲一口,看看达达,不敢亲。
我给达达买了个电动理发器,给达达把头发理了,洗了,想亲一下达达,又极为别扭。斗争再三,我有点忸怩地开了口:儿子亲我的时候,我对儿子说回家我也亲我爸我妈。然后我好像有了胆,抱住达达的头亲了一口。
两年前,达达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骨折,我接到电话搭车回家。赶到医院病房,达达躺在病床上,哥哥们伺候着,我一把拉住达达的手。达达失声而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俺儿了!
第二天手术之后,达达只能仰卧平躺,伤腿不许打弯,高高垫起;病房室温很高,达达双脚露在被子外。长到四十多岁,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检视达达的脚。这是怎样的一双脚啊,一层黑垢,干燥皲裂,大拇趾弯曲变形,趾甲或长或短,或直或弯,或开裂,或灰白,积攒了庄稼人一辈子的劳苦困顿,苍老而衰微,看不到一丝尊严。这双脚的主人就是我的达达,生我养我的达达,有四个儿子的达达,干了几十年生产队长、喜欢哈哈大笑的达达!
我到小卖部买来澡巾和指甲剪,打来热水,把达达的脚用热毛巾敷上。敷了一遍又一遍,把达达的脚完全泡软,再用澡巾慢慢搓揉;然后再敷上热毛巾,再泡再搓。如此三番,洗了两三盆脏水,才发现达达的脚如此红润而充满活力!用指甲剪把达达的趾甲修剪整齐,把达达的每一个脚趾都拔一拔,握一握,把脚心的涌泉揉一揉——我终于满意:这才是俺达达的脚!
早晨醒来,看表,六点多,赶紧穿衣跑到阳台上,拉开窗帘,看向斜对面的十字路口,那么巧——只见娘开着电动三轮车,载着达达,车尾绑着厚厚一摞纸板,缓缓转弯开过去。
我暑假比较忙,达达和娘就到我这儿来,给我做饭。达达和娘住在另一个小区,做饭之余也闲不住,就在小区里捡纸箱,第二天早晨,趁凉快卖到收购站。我说:别捡了,我们兄弟们养得了你们!娘说:闲着也是闲着,捡一点是一点。达达说:累不着,就当锻炼了。无可奈何,随他们的便吧。年近五十,每天还能吃上父母做的饭,是何等的福分!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我只觉得满天阳光灿烂,迷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