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我是农民工
九四年暑假,我从大学回到家,表哥给我在城里找了个建筑队,跟着溜小工。表哥说:你挣一点,你爹就松快一点。所谓溜小工,就是筛沙子,和水泥,搬砖,勾墙缝,不是什么技术活,有力气就行。
表哥在市场上给我找了一间小屋,蚊子们和我特别亲近,一晚上嗡嗡嗡、嗡嗡嗡,和我商量从哪个地方下口合适。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揣上一个馒头,骑着自行车赶到工地上,大伙开水泡馍就是早饭。说是工地,就是盖四间东房。小工两个,大工五个,但分工不这么明确,其他人随时过来帮忙。除了我,他们是一个村的,很融洽。
开始干活,我们两个小工筛沙子,搬水泥,用锨铲开袋子,倒在沙子上,另外一个小工掌握比例。用锨把水泥和沙子翻一遍,再从中间挖个坑,用水管往坑里灌水。水差不多了,我们两个开始快速用铁锨和泥。
砖是主家昨天洇好的。大伙一起搬砖。搬砖的工具是两个铁抓手,一插一提,正好五块,左右手各一个,把砖顺着地基摆开。砖搬得差不多了,大工说上灰,我们两个小工就往灰斗里装上和好的水泥,提给大工。太阳晒得人头晕,衣服早贴身上了,汗水顺着裤角往下流,主家的开水一会儿一壶,一会儿一壶。人家还都戴个草帽,我啥也没戴;砖垛的北面有蒲扇大的阴影,也不好意思蹲那儿去。双手热辣辣的,摘下手套一看,两只手磨了十几个水泡血泡,放在洇透的砖上还舒服点。
十二点,下班,回宿舍吃饭。宿舍两间,进门要低头,否则碰门框;地上一溜各式各样的旧席子,几块破布,几个油腻枕头。正对房门,不到两米,是一溜猪圈。宿舍估计是养猪人住的房子。宿舍外面靠着东墙支口锅,旁边一堆棍棍棒棒。大家轮流做饭,一天不用去工地,相当于轮休。
吃过饭,大伙困乏至极,都要睡一会儿。十几个平米的地方,睡了六个汉子,还有锅碗瓢盆米面油盐一堆东西,大伙齐头躺下,挨挨挤挤。我起身出门,准备回四五里外的市场上去。一个大哥叫住我:干啥去,小王?大晌午顶上,正热!将就睡一会吧!他站起来,把所有人的席子都往一边挪一挪,然后提起自己的席子横着一放,往下一躺,拍拍旁边:小王,睡这儿。我们两个就这样睡下,上半身在席上,双腿和多半个屁股在地上,你挨我挤,又闷又热,一会儿鼾声四起。
下午两点多,大伙一起骑车去工地。路上明晃晃的毒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柏油路上方的空气弯弯曲曲,好像冒蒸汽,热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到了地方,喝几杯凉白开,汗一出来,开干。自己心里想一些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暂时忘掉这罩在身上的火山蒸笼,默唱那几句歌词: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黑黝黝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
下午收工之后,在“宿舍”吃了晚饭,回到新田市场的半间小屋,又闷又热,蚊子唱歌跳舞热烈欢迎。我又困又累,躺倒就睡,两手火辣辣,一跳一跳地疼,乱跳乱疼,最后总算睡着了。三四点钟咬醒了,满身大汗,逃到市场上昏头晕脑地乱转,一丝儿风也没有。困极了,就坐在水泥铺面上,双手搂膝,头放膝盖上迷瞪一会儿。天刚放亮,昏昏沉沉赶到工地,等一会大家都来了,开水泡馍完毕,趁凉快赶紧干活。
墙已砌有一人多高,一个大叔招呼我过去,教给我勾墙缝,左手用瓦刀托着和好的水泥,瓦刀靠紧墙面,右手用筷子把水泥抹到砖缝里。这在小工活里是最轻松惬意的了。大叔一片好心,但这好心害苦了我。
我勾完了墙缝,再去和泥,上灰,搬砖;墙砌起来了,继续勾缝,泥水慢慢浸透了手套。我正用筷子往墙缝里勾灰,忽然觉得两手钻心地疼,好像有无数针尖在嫩肉里乱扎。疼得受不了,脱下手套,手上全是血,用水管一冲,血泡破了好几个,这才知道水泥还有腐蚀性。把手套洗了洗,戴上,继续干。搬砖,和灰,提灰,勾缝。两手疼得人麻木。
离下晌还早,主家搬来两个西瓜,切开,招呼大家来吃。我摘下手套,一阵大吃。吃过西瓜,主家让烟。正说话间,工头大叔忽然叫起来:谁的手流血了?这是谁的手套?我一扭头,大叔手上正是我那两只可怜的手套。
没人搭话,我也不说话。大伙看来看去,最后都往我身上看。大叔说:大学生,我看看你的手。我低头不动。大叔走过来,抓住我的一只手看看,又抓住另一只手看看,说:这娃。
抽了两口烟,工头大叔说:这娃,你回去做饭吧。我非常为难地说:我不会做饭。大叔说:你做成啥,大伙吃啥。
随后几天,我的小工生涯变成大厨,蒸馍馍,炒菜,馍馍大的大小的小,有的干脆像比较厚的饼。大伙没一句怨言,每顿饭菜一扫光,然后抽烟,满身大汗地睡觉。
到了晚上,回到市场上汤姆叔叔的小屋,尤为难熬:蚊子们不眠不休彻夜歌舞,双手以奇怪的方式疼痛,一轮明月透过门上玻璃挂在天上。夜夜辗转反侧,反复咀嚼司马迁的一句话: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但我更希望自己能咬紧牙关,自强自立,少给操碎了心出尽了力的父母增添负担。
整整七天,这四间东房完工。第八天早上,我不愿再独享大厨这个闲在活儿,在自行车上绑好铁锨,赶到第二处工地,戴上手套,和大伙一起挖地基。这次是个大活,盖楼房,面积很大,几十个人在工地上忙忙碌碌。
中午回到宿舍,手套上净是血,在水里泡一会儿才把手套摘下来。吃饭时端碗拿馍,像捧着燃烧的蜂窝煤。
吃过饭,踌躇再三,我对工头大叔说:大叔,我想回家。大叔说:怎么了?小王?大伙对你不好?我连连摇头。大叔抽几口烟,说:好吧。这也不是你能受得了的罪。这样,咱们不分大工小工;我算了一下,刨了吃喝,一人一天合十三块钱。
我接过九十一块钱,口拙嘴笨,无法表达我对大伙照顾我的感激之情,就到大街上买了盒烟,抱了两个大西瓜,回到宿舍。工头大叔说:这娃!你这是干啥!
我干张嘴不知道说啥,只有把烟散给大伙,给大伙切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