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老鹰(小说)
老周进门时,客厅里影影绰绰,靠窗的皮沙发接住了第一抹黎明的微光,看上去像逆光而坐的大胖子的肩。
他解着皮带往卫生间走。打了一夜麻将,抽光两包烟,又在散伙前吃了一大堆烧烤,现在,他的口腔渴望着清水与牙膏的味道。
牙刷又换过了。他挤好牙膏,体会着新牙刷对牙龈尖锐的抚摸。牙刷必须每周一换,这是丁丽订的家规。她好像比他这个医生丈夫更注重卫生问题。老周不喜欢新牙刷,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台盆周边也有了点变化,洗手液换新的了,剃须膏还没用完,新买的一盒已经压在旧的下面。马桶闪闪发亮,光洁如新。老周脱光衣服,站在淋浴房里,热水的冲刷让他心生暖意。不管何时进门,家里都像一支刚刚整顿过的军队,他去过很多同事的家,很少有女人比丁丽做得更好,不说别的,单单一个灶台,丁丽就把她们都比了下去。
老周把外套带进了卧室,以便丁丽醒来后检查战果。昨晚手气不错,赢得不少,估计有一万出头,他没细数,是他们帮他算的,他们输了多少,他和另外一个人便赢了多少。上交百分之二十战果给丁丽当零花,而不是家用,也是很早就订下的家规,若连续一个星期无提成上交,老周的打牌执照就有可能被丁丽吊销。
有了这笔提成,老周在天亮时分回家,甚至几天后的天亮时分回家,也能理直气壮,丁丽开始还计算提成数额,连零钱都四舍五入算得仔细,后来就大手笔了,根本不把百分之二十的比例放在眼里,随手抓一把,揣进自己口袋。老周懒得跟她较真儿,钱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她用那些钱买衣服买化妆品也好,请朋友喝咖啡也好,甚至偷贴娘家也好,都是往他脸上贴金。他喜欢看到他的女人衣着光鲜,珠光宝气,一有聚会就抢着买单。
老周刚一躺下来,丁丽就转过身,抱住了他。你醒了?老周打着呵欠问。丁丽没吱声,却抱得更紧。
很久没有这样了,看来他必须做点什么。老周习惯了晚睡晚起,丁丽却必须早睡早起,否则便不能为上学的女儿提供周到的服务,虽在一张床上,两人醒着碰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没等老周打起精神来付诸行动,丁丽就说要去一下卫生间,他放开她,听她的赤脚在地板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喊丁丽,没人应声。这是他最不高兴的时刻,他喜欢在他醒来的时候,家里有人,不管是谁。他想给她打电话,但手机还在客厅里,他懒得动。
靠着床头坐了一会,重又躺了下来。也许她去超市了,也许去逛街了,不管她在哪里,他想等她回来了再起床。自从打牌成了他生活中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他的睡眠就变成了可长可短的弹簧,可以一睡好几天,也可以从通宵不眨眼的牌桌上下来,直接去医院,一边喝浓茶一边坐门诊。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灯光透过窗帘,在墙上画出一些古怪的图形。丁丽还是没回家,他打开灯,找到手机,狠狠地摁起来。
居然无法接通。
他打开冰箱,饭菜准备充足,多少冲淡了点怒气。加热过后,他在餐桌边坐下来,才吃几口就有点咽不下去了。今天的餐桌怎么这么大,看上去像个乒乓球台。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丁丽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老周开始四处打电话找人,他的熟人,她的熟人,全都找遍了,没一个人知道她在哪里。
他想给女儿打电话,想想还是算了,别把她吓着了,再说时间也不对,她还是个刚进校门的大学新生,别连累她在军训期间受罚。
丁丽正在火车上打盹儿。
她的旅伴是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半年前,她们在一条树荫覆盖的小巷子连续碰见了三次,然后就成了熟人,继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是丁丽新开辟的散步路线。她在小巷子里不紧不慢地走,一个背着背包的女人擦着她的身体,大步往前走去,以她的气息来看,那个背包份量不轻。她看见了女人软檐帽下两根细小的花白麻花辫。这辫子惊到了她,她不相信一个年轻的身影竟有这么苍老的辫子。第二次,她见到了这个女人的正面,是个体态清瘦的老年女人,五官细巧而端庄。她喜欢这个女人的装束,白球鞋,浅色牛仔裤,蓝色棉布衬衣门襟随便打了个结,卡在裤腰那里,脖子里系一条碎花小围巾,走起路来利利索索,轻轻盈盈,如果不是麻花辫提醒了她,丁丽肯定会认为这是个年轻的姑娘,至少是个中年女人。第三次,那个女人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屈膝抬起,两手够着去系鞋带。丁丽走过她身边时,很想赞赏一下她舞蹈般的系鞋带动作,但她做不到,她害怕得不到回应,自讨没趣。
是那个女人先开口的,她从丁丽身后赶上来,轻轻碰了碰丁丽的胳膊,提醒她,裙子拉链忘拉了。
这天晚上丁丽有点失眠,那两条老麻花辫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身上有种东西在刺激她,吸引她,但她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有过那样的装扮,牛仔裤,棉布衫衣,下摆扎进裤腰里,再系一条宽皮带,球鞋,走起路来迅疾无声。那是在生孩子以前,是她还在小镇当初中英语教师的时候。后来,为了迁就在宜昌工作的丈夫,调动又没有指望,她不得不辞职,计划生下孩子后,就去找工作,没想到孩子一出世,她就忙得连洗脸的时间都没有了。等孩子大了些,再去找工作时,又不容易找到如意的,碰了几次壁后,索性沉下心来做专职家庭主妇了,没想到这一做,竟把好端端一个人做成了出门连拉链都忘了拉的邋遢女人。
下次碰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很自然地打起了招呼。
麻花辫说:总在这条小巷子里碰见你。
丁丽说:喜欢它的安静,像揣了个阴谋似的。
麻花辫马上嚷嚷起来:我要跟你做朋友,就为你刚才说的这句话。
丁丽也有点激动,果然跟她这些年来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她想问问她的年龄,却故意绕了个弯,问她是不是每天都走路上下班,她果然上当了,哈哈一笑:我两年前就退休了。丁丽又问她,每天都背着这么沉的背包,背的些啥?她又是一阵大笑:你猜呀,你肯定猜不到。不等丁丽猜,她就拉开拉链,果然是丁丽想不到的东西:一块大石头。
从此她们几乎天天都能碰面,丁丽慢慢了解到,李小琪(丁丽叫她琪姐)原来在一个机关上班,目前独居——女儿定居国外,丈夫几年前就去世了。我自由得每天都想飞起来。琪姐扬扬胳膊,好像她真的可以张臂就飞。
你的黄金期也到了。琪姐把握十足地对丁丽说,孩子独立是个分水岭,孩子一大,当妈的就解放了。
我不行,我老公连鸡蛋饭都做不了,我大概前世欠了他的,这辈子就是给他做保姆的命。
得了吧,没有人会饿死,是你自甘堕落。
堕落两个字把丁丽惊得目瞪口呆。
可不是吗?她曾经有过打算,要把过去的专业捡起来,去考英语口译,现在对外交流增多了,学好这个还是有市场的,可直到今天,也没有行动起来。最先让她泄气的是老周,老周说,现在的大学生,个个都能来点口译,结果不是闲在家里,就是在外面漂来漂去,难道人家都是傻子,想不到这个谋生办法?再说你一个中年妇女,还一身烟火气,就算你考了高级口译师,又有谁肯雇你?
听说她是放下教鞭来当家庭主妇的,琪姐马上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他是国家主席吗?居然要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要是你,早就跑了。
又说,现在改变还来得及,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把家庭主妇看着工作岗位,业余时间,去弄点我们自己的小爱好小境界。
琪姐一口一个我们,丁丽受宠若惊,她怎么能跟琪姐比呢?琪姐出身书香门第,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丈夫又是个很有名望的工程师,她算什么?她这辈子最辉煌的经历,无非是在那个镇中学当了三年英语教师,然后就一直当她的家庭妇女,在锅碗瓢盆和笤帚拖把间转来转去。她痛下决心,要琪姐带带她,前半辈子,过了就过了,后半辈子,她想计划计划,活出点新内容来。
琪姐答应了,但她有条件:首先,你得改变你的装束,这种松垮垮的棉布裙子,当围裙用还差不多,最好的办法就是穿牛仔裤,既看不出年龄,又看不出档次,然后,你的上衣,你出门的背包,你的发型,都要跟牛仔裤相配。
这个好说,丁丽第二天就拿着银行卡,跑出去刷了一天,卡上的钱是老周这些年来给她的提成,也算是她独自操持全部家务的可怜的补偿。她换上新装出门的时候,老周瞟了她一眼:你疯啦?穿成这个样子。她马上走不动了。
最终还是穿着新衣服去见了琪姐,琪姐一见就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年轻多了,精神多了。丁丽稍带夸张地描述了老周的看法,琪姐说:他那是中老年男人的落伍眼光,别理他。
丁丽不大赞同,要说落伍,她比老周更落伍,毕竟老周还在工作,耳闻目睹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新鲜货,不像她,早就是一节脱轨的列车。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新装,牛仔裤,传统翻领体恤,她有自知之明,这身装束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她不明白琪姐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夸她,同样,她也不明白老周为什么觉得她穿成这样就是疯了。
第一课,琪姐要丁丽跟着她徒步旅行一天。
丁丽学着她的样子,弄了个背包背在身上,又找了一顶老周的棒球帽。她也想往背包里装块石头,石头捡来了,就要往里装的时候,突然觉得荒唐,跟自己说:与其装石头,不如装些食品饮料,路上渴了饿了也不用找饭馆。
她们在铁路坝汇合。琪姐说,一定要有明确的目标,目标一旦定下来,就要坚持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丁丽当然什么都听她的。这天她们决定往宜都方向走,到了宜都再掉头回家。
走到伍家岗的时候,丁丽就有点受不了了,脸红气粗,头昏眼花,比她大近二十岁的琪姐却脸不变色心不跳。琪姐说,这才是你的第一次,不该背这么重的东西。慢慢来。说罢接过她的包,打开一看,极其鄙视地嗨了一声。
忘了告诉你,途中是不用吃饭的,不到万不得已,水都不用喝。吃喝都会变成负担。
一整天不吃东西,不饿吗?
不挨饿还能叫长途旅行?
哪个出门的人不是往行李箱里塞满吃的东西?
你说是的旅游,不是旅行,旅行是不用吃的。行人饱,坐人饥,睡倒吃得几筲箕。
那天她们最终没能走到宜都,刚刚走上跨江大桥,丁丽的脚就疼得迈不开步了,问题出在鞋上,多年前的运动鞋,鞋底很薄,没有弹性,脱出来一看,脚底已经磨出了一串血泡。琪姐再没说什么,往路当中一站,不停地挥舞双手,好几十辆车过去后,终于有一辆停了下来,琪姐把丁丽往车上一塞,转身就走。
晚上十点多,琪姐打了电话来,说她已经从宜都回来了,到家了,现在正在给自己弄东西吃。
丁丽不相信,琪姐说,我还在宜都的菜场上买了块花椒树砧板回来,要不要拍个照片给你看看?
脚底的血泡好了后,两人又见面了,琪姐说起下一次长途旅行,丁丽就憨憨地笑。光是这样想一下,她的脚就疼起来了。
没关系,刚开始我也跟你一样,等你的脚走出茧来了,人不想走,脚也要带着你走。
丁丽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长途旅行的,琪姐说,退休前一年就开始了。年轻的时候也走过一阵子,后来停了。丁丽就跟她开玩笑: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跟男朋友一起走的吧?琪姐说:猜对了,他跟我丈夫不一样,跟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一样,他可能是最早的驴友,可惜当时还没人发明这两个字,只好委屈他,称他为疯子、怪人。丁丽说:跟那种人谈恋爱,很浪漫吧?琪姐隔了一会才说:其实浪漫这个词很浅薄,真正的爱情很深沉,根本想不起来要怎么去浪漫。
这个回答让丁丽不知所措,还有点自尊心受挫的感觉,好像她并不了解恋爱的真谛似的,便换了个新话题:真羡慕你们,有先有后,有这个有那个,我就一次,十六岁开始,直到现在,一点回忆都没有。
琪姐作势打了她一下:这才是值得羡慕的,说明你运气好,遇到了最合适的人。话又说回来,你老公太有心机了,一直把你藏在家里,谁有机会去认识你、爱上你呢?
完全不是,走到这一步,时也,势也,真怪不得他。
理解理解,所以现在想要小小地反抗一下,弥补一下。
丁丽马上辩解:跟反抗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我要反抗什么呢?真要分析起来,就是被你影响的,我这个人很容易被别人影响,所以我直到现在也没告诉他我们在干什么,哪天你不要我跟你玩了,我马上乖乖地回家,他什么都不知道。
本来就不应该什么都告诉老公,有几个女人会告诉男人,我正在做美容?
丁丽忍不住笑了:这种自虐式的步行,能跟美容相提并论?
比美容的效果好多了,大自然是一所最好的大学,从没进过这所大学的人,浑身都是烟火气、市侩气。
丁丽就说不出话来了,她再次打量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女人,腰肢纤细,腹部扁平,两条腿强健而挺拔,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她坚决拒绝染发剂,坦然地扎着两根花白的细辫子,无论走在哪里,她都是回头率最高的。她说她从不参加夕阳红之类的活动,也不准备考虑老年大学那样的组织,她说她不想沾染那些人身上的老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