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在同学家住了约有半年了。这几天，每到放学时间，就有一个外地的女子打电话。趁着吃饭，说了同学找她的事情。她说从今晚起，决定搬回来住。我听后，心里略略有点窃喜，但并未表露出来。
　　 晚上九点，她准时回家。端好饭菜，一家人正吃得津津有味，电话响了，她兴奋地扔下碗筷，大踏步冲到电话前。听到她甜甜地喊妈妈时，我以为是在叫我，忙不迭应了一声怎么啦？回头却发现老公哈哈大笑，原来女儿在喊电话那端的女子为“妈妈”！
　　 我的心里一下不是滋味，令我张口结舌的事情还在后面，她竟然对那个女子说，“干妈”身体健康，“干爸”也安然无恙，附带她的“干姐、干哥、干姨”，以及她的结拜干姊妹们，大家的一切都平安！老公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我更是没有胃口吃了。
　　 女儿还在情意绵绵，看起来她并非故意给我难堪，可她口中的一系列干亲绝不是空穴来风。通过她和那个女子几分钟的谈话，我算听出一点眉目，她对所谓干亲的热情洋溢。再者，她认亲的时日肯定不是一天两月那么暂短，她和他们的亲密也不是我和老公想象的那么简单。
　　 老公看出了我的不悦，替我不平的他气得都用筷子敲桌子了，女儿依旧一副不舍得挂断的神态。唯恐影响他们父女俩个吃饭，我没有多言，脸上也尽量表现出和善，只是催她吃完快睡觉。
　　 女儿脸上丝毫不起波澜，她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后，一概对我没解释什么，就拿了她的书本直径进了房间。而我在一旁看着她的背影，以致她推门而去都没对我说一句话，心里禁不住酸涩起来。
　　 不等我反应过来，此后的每个晚上，她都要接听那个女子的电话，且轻松自然地叫着“妈妈”，并笑闹不止。不仅如此，以往她都用星期天中午的三个小时〔休息时间〕讲卫生，这次不同的是，她和她的干亲们全聚集在家视频聊天了！
　　 我的别扭和难堪可想而知了。我了解她的个性，特有自尊心且喜怒不形于色。若是立即盘查审问，她非但不会吐露半句，还会嗤笑鄙视我。
　　
　　 二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半个月后。那天早晨我不在家，她在厨房做饭，灌开水时煤气灶的油却煎着了，火势凶猛，她怕烧坏抽油烟机，就端起瓢一把扔了出去。由于握瓢不稳，油飞溅到了她的手、胳膊、头发。她虽采取了急救措施，涂酒、用冷水泼，但胳膊和手还是严重地青肿起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找我。
　　 医生很快处理掉了她起包的坏皮肤，涂上药物，并吊针消炎。一向不吭声的她痛得都哭了，但她怕我看见，脸扭过一边，低头抽泣。我非常透彻，皮肤疼痛是一个方面，心里的疾苦胜于身体。这个时候，我不想她的思想有任何负担，再有四十天就要中考，让我隐忍到她中考完毕吧！
　　 点滴缓缓流进她的血管，也流进我的内心深处。她漠然地背对着我，眼睛木然地注视着电视画面。我故作轻松问，要上厕所吗？她摇头，吝啬得根本不肯说只字半语。我趁此走了出来，不想和老公撞了个满怀。他说没事的，随即用手揩了揩我的眼角。
　　 等我们走进去，她已经微闭双眼了。我坐在她身边，握了握她的小手，她没有动静。我又触碰了一下她的伤口，她还是紧闭嘴唇。
　　 我那小小的女儿，你真的长大了吗？有了思想的你再也不肯和我推心置腹地交谈了吗？还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一直以来疏忽了你所需的感受？从我生下你的那天起，你就体弱多病。当你四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吃喝时，医生宣判你是弱智、脑瘫的死刑，并摇头劝我放弃你吧，重新生一个正常的孩子。
　　 我的泪几乎流干，可我告诉自己，无论你有没有正常的希望，我都不会弃你于不顾。就为了治好你的顽疾，我下了不再生二胎的决心。那时候，我的父亲才离去，母亲精神受了很大刺激，弟妹分散，家已经破碎不堪。在这节骨眼上，你的爸爸又赌博晃荡，夜不归宿。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想那段万劫不复的日子怎么煎熬过来。
　　 到你六岁了，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你却咿咿呀呀蹒跚起步。为了你能有和她们一样的智商，我不得不把你夹杂到她们中间。摔跤了，别的父母心疼孩子，迫不及待靠近身边，你却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哭。无人扶你，我也不许老师给你安慰，哭了个天阴地暗后，你支撑着小手，擦干眼泪独自爬了起来。
　　 而我躲在教师后面的墙角看着这一幕，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天下没有一个母亲不怜惜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你是这样的惨状？可我只能在寂静无人处把泪吞咽下肚。八岁多了，别的孩子学习很轻松，你的作业却经常做到半夜。
　　 我分秒不离地陪着你，要是遇到疑难问题你就会哭鼻子，没有文化，给你辅导不了的我只能用糖果和玩具哄你，可曾清楚，你睡得酣甜时，正是我哭鼻子的时刻。不能也不敢在你面前暴露我的这份心迹，还记得无数个夜里，你醒来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往往会歪着小小的脑袋，问我一句，妈妈，你又想你的父亲了吗？
　　 因为我时常会下跪在父亲的坟地，而将你安置在不远处，好奇的你站在沟壑边总是偷偷张望，我倒在地哭的动作到现在随着你的记忆已一去不复存在。但是，孩子，说句真心话，我父亲的死根本没有抹灭我对生活的渴望，你爸爸的不负责任也没有击垮我的意志，可晓得我不尽的痛哭涕流是为你？
　　 三年级的那次期末考试，整整一天学校都不许你们回家，许多家长担心她们的心肝宝贝饿着渴着，皆去教室门口送食品饮料。下课了，你期望的眼神袭遍了周围的各处，毫无我的影子，看得出你失望极了。我却替你揪心，揪心的是你不动脑筋想一点办法，就那样痴傻地饿下去。
　　 终于，你屈尊地向同学张口借了两块面包，又犹豫不决地去灶房要了点水。孩子，你可明白，妈妈那刻有多么的高兴，妈妈高兴的是，我的女儿不是医生说的真正的不健全。原来你很聪明，为什么不超常发挥呢？难道非要我给你明示？考试完毕回到家，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直至流得满院都是，你吓呆了，赶忙四处寻找我。
　　 当我谩骂你有寻我的功夫，手不会顺便一动关掉就万事大吉时，你委屈得掩面哭泣。不过，此后的你要是发现路灯亮着，电视开着、或者煤气灶没有拧紧，你立即就会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这也是次要，主要是，你以此举教导你的同学。
　　 四年级那年放暑假，邻居女儿骑着自行车来去自如，你羡慕得啧啧称赞，却没有那份自信心。我着急得真想替你，可我不能，那样只会令你更脆弱。我将车把递给你，让你尝试走出第一步。你怯怯地说你胆小，怕摔跤！我说什么都怕就永远都学不会。你惶恐地说等过几年再学吧！我训斥你真没有出息，就掉头走掉了。
　　 天黑了，汗流浃背、满身尘土的你推着变形的自行车回来时，本以为我会责怪惩罚你，出乎你的意料，我没有。你这才沉沉地睡去，且梦中都是忐忑不安。孩子，我只想告诉你，自行车坏了比不得你本事学成。也就是从那时起，你变得胆大强胜。你不再指望我救赎你，你懂得了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任何事都要自行解决。
　　
　　 三
　　 临近小学毕业，我第一次踏进校园去见你的班主任，她拿出第一名的成绩给我看，我竭力克制住了欣慰。孩子，你的这一切成长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我满心希望你努力，但努力是不够的，还要竭尽全力，你能理解吗？不然，拉下一大截，你怎可能追上别人？
　　 到你进入初中的大门，我放下了对你炙热的关怀，也不再那么动情地宠溺你了。表面看似起来我离你越来越远，其实我的视线和心从未离开过你。你用冷漠对抗着我，晚上了，你少了亲吻的动作，不说明天再见的客套话，白天走，你也不打招呼。我们之间的浓浓爱意从初一开始逐渐淡化。你在老师和同学中的口碑好得不得了，老师说你德智体全面发展，同学说你乐于助人，心胸宽阔，当你赢得多数人的厚爱时，你的妈妈，我，却几乎要失去你这个女儿了。
　　 初三冲刺了，每个晚上你都是九点放学，别的母亲因为夜路不好走而在校门口耐心等待，我仍旧悠闲地坐在电脑前听歌。你回来看见我心静如水的表情，除了白眼就是气愤，那一滴委屈的眼泪只差流在我面前了。孩子，你可能没有发觉，门口的路灯是我为你开的，你更不会想到，九点整，我会准时站在门口伸长脖子远远张望。你踏进门槛也不会想到我是先你一分钟前坐在电脑上。
　　 你终忍受不了我对你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在去年那个秋高气爽的晚上，你告诉我你要常住在同学家，还说同学的母亲是多么的体贴入微，对你是多么的呵护有加。我放开了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换个环境，了解其中滋味好取长补短。你却认为我没有一丝挽留你的余地，而后又认为我将你当累赘一样推出了家门。
　　 我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母亲，不会讨好你，不会娇惯你，不会像别的父母那样殷切地表达，但给你的爱未必比她们少。我可以任由你认亲，只要你身心健康，快乐成长，对我的不满和误会，我一概不计较。只是，我要你明白，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亲的宝贝，不爱你爱谁呢？爱的方式有许多种，我选择的却是含蓄，内敛、深沉的爱，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这么一如既往地做下去。
　　 “妈妈，我口渴！”她冷不丁的一声妈妈打断了我的思绪。
　　 “噢，这就给你倒！”我忙起身，随之拿起桌子的杯子。
　　 “张嘴……”她的右手烧伤，左手输液，我必须得亲自喂了。
　　 “妈……人家的滴水之恩我都能涌泉相报，可您的石穿之情我怎么就觉察、领悟不到呢？”她抿下一小口，胖嘟嘟的脸蛋煞是可人。
　　 “宝贝，我不求你回到身边，却希望以后的路你走得更坚强！”
　　 “妈——我错了！”她酸楚得泣不成声了。
　　 “快快好起来，争取给妈妈考上重点班，我知道我的女儿特有信心！”我怕自己的眼泪会一不小心，继而辗转话题。
　　 “您放心，我保准考好！”她的嘴唇凑到杯子边，并朝我付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