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家乡有个不周山(散文)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小地方,居然有个不周山,将中国古代四大神话故事中的“共工怒触不周山”,和“女娲炼石补苍天”妥帖安放,神耶奇乎!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东汉王充《论衡•谈天篇》载:“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这神耶奇乎的不周山,据说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但因终年寒冷,常年飘雪,非凡夫俗子能徒步到达。至于它究竟在什么地方,百度回答:不知道。儿子坚持:在家乡,就是那个露骨山!
露骨山位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交汇地带,并与秦岭西端相衔接,地处漳县西陲、渭源县和卓尼县交界处。其山峰雄伟壮观,直插天宇,山顶可观三州六县,最高峰四棱子山海拔3941米,是西秦岭最高的山峰。当地谚云“漳县有个露骨山,比天还高三尺三”,足见其高。露骨山东西长5公里,南北宽3公里。因岩石裸露,一片银白,山峰壁立,状如骷髅,故名“露骨山”,又因海拔高,气温低,山顶白雪终年不化,亦名雪山。“露骨堆银”,是最漳县独特的自然景观。露骨山山上有羚牛、猞猁、兰马鸡、梅花鹿等十多种稀有动物,有冬虫夏草、贝母、三七、野党参、黄芪等百十种珍贵药材,还有云杉、红桦、古柏屹立在山间,有灌木林、草场、湿地、天池等多种自然地形,是开展野外生态探险、挑战人类极限之胜地,更是夏季赏雪,冬天滑雪的理想胜地。加之,露骨山许许多多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神话传说,一直以来,都是左近游客梦中的香巴拉。
儿子说,他有充分的理由,说明露骨山即是不周山。
理由之一:域界、地形的契合。从他掌握的历史、地理知识(儿子从小喜欢历史地理,也看了不少史书)来看,黄帝、颛顼时期的域界恰恰绕经我家乡,(即便秦时,这里也是汉匈边境,雍羌之地。)而露骨山正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很容易被当时认知不足的先民当作擎天大柱的。再则,露骨山下的化石村——纳仁沟发现了大量的珊瑚化石、软体动物化石,说明两三亿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正好可以诠释现代人不知其所踪的“西北海”。就今天来说,露骨山山体的储水量相当于300万立方米的大水库,一旦崩毁,黑水滔滔,可想而知。于是,共工一撞,便“天柱折,地维绝。火爁(lǎn)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就地形构造来看,露骨山像是由一高大的山形成的一个闭合的环型结构,(可能是由地下冰川和地下河流的溶蚀而产生蹋陷,进而形成所谓的天坑环形地质结构。)而此环形山石质相同,均为石灰石构成。万万年以来,石质岩被日吹风,霜欺雨打,从而沿垂直节理分化、崩塌,形成陡壁,而流水又不断冲蚀、切割,年深日久,便形成一道深深的峡谷。峡谷北部有开口,状若一大一小两石门,便是小有名气的“陇上香格里拉——双石门”了。所以,露骨山确实是“不周”(不完整)的,破损的。然而,正是这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窄窄细细的露骨石峡,大大缩短了甘川路程,从而玉成两代名将光照汗青。一是三国大将邓艾在此凿山开道、穿崖架木,修成栈道,最终攻灭蜀国。二是北宋名将王韶收河州、征叠宕,再走此道。“露骨山前月色高,夜闻胡骑在临洮。将军为挂平羌印,独倚长虹看宝刀。”咏的正是王韶。再后来,从茶马古道走来的脚户客也是从双石门涉水而过,到兰州,到更远。
其二,神话传说之佐证。从小,儿子就从我那里听着那个代代相传、口口相授的神话,故今露骨山是神山,山顶的悬崖洞里,有一位“雪山太子”。相传很久以前,山上赤日炎炎,把满山的草烧焦了,水烧干了,连石头都烧成了白花花的石灰,裸露在地表,附近农民难以农牧,离乡背井。玉皇大帝得知后,即派太子下凡来到山上,遍洒甘露,从此积雪不消,流水潺潺,嫩绿的牧草长满草原,流离他乡的百姓重返家园,过着安居乐业的农牧生活,人们便在山崖上凿石开洞,修了雪山太子庙,以示纪念。“草烧焦了,水烧干了”,只“剩下白花花的石灰,裸露在地表”,这便将“火爁焱而不灭”及露骨山石灰岩地质结构的特征坐实了。还有,家乡从来就有伏羲、女娲于贵清山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传说。当然了,伏羲女娲一开始并不在贵清山,而是在天水三阳川,以人的特征采猎、耕种,而后又以人的方式婚育繁衍。数年之后,他们决定离开故乡,云游四方,一是想看看天下究竟有多大,二是想找一处比三阳川更好的地方繁衍生息。这一趟游历,让他们认识到天下地广物博,需要很多人去开发建设,若只他们二人繁衍,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受神牵引,他们来到了贵清山。贵清山的土地得天独厚,非常肥沃,聪明的女娲便用它抟土造人,而后又让他们男婚女嫁,再去往各处,开荒种地。于是,华夏处处有了人类。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后,伏羲女娲又利用贵清山的有利地势,筑造火炉,就地取材,炼五色石补苍天。儿子说:炼石补天的地方不能与不周山太近——崩塌的山峰碎块会砸翻火炉,影响工程。也不能太远——运输费时费力,同样影响工程进度。于是,同在漳县、相距一百多里、又有美石的贵清山就成了炼石工程的不二选地。反过来说,不周山,肯定就是贵清山的邻居露骨山了。
于我而言,露骨山从来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小伙伴们说:那是神山,风云罩护,就算身强力壮的人,上到半山腰也会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而后被风逼下来。即使有人爬上去,别忘了,山顶还有一个妖魔池,崖洞里还有一条独眼蟒,估计也是有去无回。如果你有超神力,打败妖怪和巨蟒,那么,那个水池就是登仙台。登仙台上飞天,我怕“碧海青天夜夜心”,所以,我从来没有会当凌露骨的想法。尽管后来我知道了露骨山并非神山,人们呼吸困难只是因为那里坡势太陡(大多数地方六七十度,个别地方接近九十度)、海拔太高而产生的高原反应,我还是不敢奢望。我知道即便到了今天,真正登上露骨山的也没有几人。虽然有人拿大量的照片证明他到了山顶,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到了露骨山的桌儿坪,而不是主峰四楞子山。不过,我对露骨山下的花儿会却是有过一番热切的向往的。
花儿会与庙会有关,与习俗有染。在我的家乡,每年农闲时,都有庙会。从农历三月,到农历六月,一场接一场地唱戏、敬神。其中六月六的拉麻会还是民俗浓浓的花儿会。花儿会历史悠久,与雪山太子有关。据传,露骨山下的拉麻人不小心得罪了河神还是山神,只见洪水肆虐,石崖聚合,生生地要聚海噬人。雪山太子赶紧报告玉帝,玉帝责成王母娘娘派青娥喝止石崖。石崖止步,洪水东流,青娥还是不放心,就一个人坐在石崖上唱花儿。花儿脆嫩如琴,优美动听,引来四山的牧童农夫,百花仙子。时值六月,碧空如洗,绿草如茵。油菜花、枇杷花、狗艳艳花都开成了疯狂的模样。风哼着轻歌,吻吻花,又亲亲草。于是,所有的感觉都蠢蠢欲动了,动到开始对歌了,歌到有人情投意合牵手成双了。更有甚者,双手一牵,绕过梁背过人,于田间地埂直接野合了。(自然,这是蛮荒时代,或封建社会的陋习。而今文明社会,应该没有“野合”了。)对了几年,青娥不在了,但其恩惠是永远铭记的。于是,质朴的乡民便以以六月六为中心,年年举行3——6天的花儿会,以示纪念。
届时,露骨山下家家户户都会炸油饼、煮腊肉、酿醪糟、做凉粉,小孩子自然还要穿新衣。而后呼朋唤友叫亲戚:来,看戏来!那热闹,远胜于过年。没有人叫也大老远赶来的人,一是商贾,在此摆摊卖饭抽签算卦发发小财。二是信徒,求神拜佛偿还宿愿。藏族同胞甚至会用牦牛驮着糌粑、酥油,带着哈达跑来烧香拜佛。(拉麻特殊的地理位置,雄跨岷州、洮州、河州,融汉、藏、回等多民族和谐共处。)三是歌手,自然就是那些花儿爱好者了。他们一般活动在会场之外的山坡上。隔着老远的距离,你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下一簇簇一堆堆的轻红软绿——绿的是牧草,红的是狗艳艳(狼毒)花,自然还有柔黄粉紫各色的花,而最醒目的是一团团一团团的小花伞,或者大马伞。伞下,便是对歌的男女。一般分成男女两组,各有数人十数人不等,围绕中心声音最美的男子和女子而坐。唱歌是男主和女主的事,他们随机应变,现编现唱,或陈述生活,或歌颂政策,而更多的是相思之情,也不乏火辣辣的情欲之歌。譬如“白杨叶叶绿油油,大水缸里装清油。吃不愁,穿不愁,只怕阳世上欢不够。杆一根,两根杆,今日上了石崖山。我陪你着浪一番,把心里话儿说个完。”“缸缸里提了渗沙水,前搭胳膊后搭腿,咱们两个嘴对嘴,欢欢乐乐真个美。”……对唱时,每一句的开头,结尾,都曳着细细长长的“哎”,“啊”,清澈、悠扬,婉转,像山间弯弯曲绕的小溪,甜甜地抵达你肺腑。唱到“啊”时,边上围着的一群也跟着“啊”起来,一片抒情的声音便缭绕不绝,层层缠绕,直达天空。把月亮都勾弯了,终于,把持不住,从深蓝的天空中,羞着眉眼,凝望,静听。伞下的姑娘小伙,在月光下有了别样的美,灵魂都要飞起来了。于是,你送我首饰,我送你肚兜。再大胆的,牵手走开,月光之下,青纱帐里,卿卿我我……要知道,大荒之隅,几与世绝,很多人都在蒙昧无知的孩提时代就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娃娃亲。而当渐渐长大,而当生活的无奈需要释放的时候,花儿,大概就是最佳的出口。就是会会情郎情妹,托个信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即便恩爱夫妻,也不会计较什么,受祭拜的神仙也不会计较什么。因为,彼此知道,一年一度的放松,欢愉,一定会灿烂了整整一年的鬓颊夭桃,烟火俗常里的小日子,也在桃之夭夭中温馨,轻灵了。这便是大山的智慧。但是,正因为如此这般的原因吧,花儿从来不登大雅之堂。即便在石崖寺花儿会这样约定俗成的时空里唱花儿,也必须避开长辈和晚辈,其他庙会根本就不许唱。所以妈妈是绝不会让我去花儿会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你长大有了对象,去看贵清山,那才好呢。渐渐地,我对那野会也没了什么念想,和兴趣。
几十年以后,由于精准扶贫的缘故,我在露骨山下倒是多跑了几趟,让我对那里的天、那里的山有了触及灵魂的感念。
那一年秋天,我们一路向西,看到雁南飞的天空下,总有一簇一簇的野菊花绣在土砾裸露的山坡上,当风起舞,临日低语。草是灰色的,人是土色的,而野菊花,是亮的!一团一团,或粉粉的紫,或柔柔的黄,(随海拔渐次升高,野菊花由紫而黄。)盈盈浅笑于秋风之中。丝丝花瓣,环绕一个圆圆的小花垛,嫩到泛绿的花蕊憨态中央,恰似一个小太阳,光芒万丈。其时,我在一句话里,久久走不出来,“你有杨柳岸,我有菊花坡”。只是,我不知道找谁诉说,找谁比拼。车到山垭口的时候,我看到一片洁白,在山与天之间活活地氤氲、流淌。我想,即使把世间所有的蓝都叠加起来,也比不上那片天的清,把世间所有的白都叠加起来,也赶不上那片云的纯。仿佛初生的婴儿,不带任何杂质。不,婴儿会哭,会笑,对着前世,或今生,或多或少还有一丝丝杂念,而云儿没有。确切的说,是露骨山的云儿没有。那一刻,我似乎经历了什么叫澄明,什么叫空灵。于是,我的心,就跌进了那纯纯的白,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动,没有静,没有世界,也没有我。白,密密地涂满了宇宙,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是白。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去村阵地接受上级考核。从小城的迷蒙中出发,在飞扬的尘土中颠簸着,我恹恹欲睡。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吧,一种清静让我睁开眼,举目一看,没有绕眼的尘色,没有闹心的车流,只见窗外的山色如同清洗过一般,明朗润泽,仿佛再一用劲,就能拧出水来。我惊叹:都说乡土乡土,土和乡应该是分不开的,可这里的山,这里的天,怎么纤尘不染?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可司机小王也说:看这天蓝的,城里的天总是雾呲呲的。我才确信,我是醒的。醒着的我看到明净的山坡上一头一头的牦牛,也是那么明净的黑,还有白白的羊群,在纤尘不染的蓝天下,安静悠闲,若不是一会一会的走动,你会觉得那是大手笔画出来的小水墨,清秀,灵动。到了村阵地,考核组还没到,我们就在院子里聊天晒太阳。其时让我惊叹的是小鸽子了。我素不知道,乡村冬日的天空下会有那么灵动的生命,成群结队,飞来飞去,一忽儿是明净的黑,一忽儿是明净的白,无论黑白,都逼进眼里,逼进心里。心如此空阔,眼如此明净,头脑里,只萦绕一句话:山是明镜台,无处染尘埃。傍晚时分,农家院落,我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小鸽子在他家房顶摇摇摆摆,优哉游哉。或晒晒歌喉,或亮亮舞姿。仿佛,那房顶,那屋檐,就是它们亘古的天堂。而主人的眼里,完全没有我的惊叹与艳羡,他们适应屋檐下的小鸽子,就像适应阳光与空气一样,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人,与自然的绝对和谐,就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你向往吗?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露骨山顶的那个天池,是如何样清澈湛蓝,映几朵白云,卧在绿茸茸的草甸上,吐纳牛羊鸟叫声,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那不是妖魔池,而是王母娘娘的沐浴池。至少,也应该是织女洗澡的那个池,那简直就是一定的——织女洗澡,牛郎偷窥。离开露骨山青青的牧场,哪里还有这么贴切的场地呢?不必说,露骨山还有我向往至极的枇杷(高山杜鹃)花……
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觉得,露骨山,就是不周山呢?反正我是坚定不移地相信:露骨山,就是那个有传说有故事、有历史有风景、更有浓浓风情的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