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走去书记家吃饭。巧铃喊。
　　 关小秋说我撮完就去。巧铃便拿扫帚在后面扫起来。巧铃觉得今天的雪特别的美，像春天芬芳的梨花。梨花中的她和关小秋像一对默契的小夫妻，巧铃这样比喻时，脸就热起来，幸好有雪花遮掩。她偷瞄了关小秋一眼，他正修饰他堆起来的雪墙。
　　 这时老丁开门出来，他笑眯眯地望着巧铃说，这小伙子真勤快，昨晚还帮我剪指甲。巧铃喊了声丁叔，她说我来叫他吃饭。老丁说我做了疙瘩汤，就这吃吧。关小秋说我就在丁叔这吃了，你先回去吧，免得大家等我。丁叔说那么多人哪里会等，别理会他们。巧铃进来坐，等小秋吃完了一块走。巧铃说也行。巧铃进屋便帮着放桌子，拿碗筷。丁叔笑得皱纹挤在了一起，他说小秋你看，巧铃一进来，我的黑屋子都亮了。关小秋目光灼灼，笑而不语。巧铃盛一碗疙瘩汤，双手捧给关小秋。关小秋接碗时，手碰到的巧铃冰冷的指尖，巧铃的脸刷地就红了。
　　 傍晚时分，雪已没过了脚脖。但这丝毫不减人们看二人转的兴致。人们顶风冒雪、拖儿带女地赶来。他们的热情让演员兴奋，他们唱了《大西厢》《蓝桥》等，红姐还唱了《红月娥做梦》。散场的时候，雪还在下，而且越来越浓，像是从一个大容器里倒下来。人们感叹着，怎么这么大的雪！这雪下的，明天怕是推不开门了。
　　 果然，这场雪，封住了门扉、阻断了交通、扯住了剧团离去的脚步。剧团没办法，又呆了三天。三天可以发生太多事情，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人们又凑到老书记家，他们像熟人一样和演员们拉着家常。演员们没事便练嗓子、对词，胡琴、喇叭全亮了出来。关小秋吹了几个欢快的颤音儿。红姐坐在炕边上，她正整理着昨晚穿过的珍珠披肩，她把缠在一起的珠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指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肥皂泡。红姐把它平展地铺在炕上。这可是我的看家宝贝，红姐说。
　　 巧铃一直站在红姐旁边，她羡慕地盯着红姐。她不明白，年过四十的红姐，一上妆怎么就变成了二八碧玉。
　　 巧铃说，姐，你化上妆像仙女。
　　 老喽！红姐说。
　　 她转头看了看巧铃说，你的脸形适合上妆，你要是上了妆，肯定更像仙女。
　　 旁边的小莲说，她不光长得好，唱得还好呢。她会唱好多二人转（段子）。
　　 红姐好奇地说，是吗？那唱几句我们听听吧。
　　 巧铃推了一把小莲，你瞎说什么？她说。
　　 但人们的兴致已被勾了起来，马上有人起哄地喊，巧铃来一个，巧铃来一个……
　　 关小秋格外兴奋，他那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写满笑意与惊喜。他说你唱吧，我给你伴奏。
　　 巧铃的脸腾地红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她咬了下嘴唇，辫子一甩说，唱就唱。
　　 一轮明月呀——
　　 巧铃一张口，嗓音干净、透亮、充满张力，只这几个字，便掌声四起。吹喇叭的关小秋，一鼓气儿又抬高了两个调。巧铃斜眼扫了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
　　 照西厢啊……
　　 没想到，巧铃的高音儿比他的喇叭还高，像过了几道山梁几道弯儿。关小秋和红姐无不点头。红姐兴奋地再次打量着巧铃，她说你跟我们走吧，我保你半年成为我们的台柱子，到时你和小秋唱一副架，我就可以退休了。
　　 巧铃说真的？你们愿意教我？我也可以像你们那样站在台上唱？
　　 关小秋说，你喊师傅，我教你。
　　 巧铃说，啊？她愣了一下，人们便哄地笑起来。
　　 关小秋说，妹儿，再唱一段呗。
　　 巧铃说你唱一段，你唱一段我就再唱一段。
　　 干脆你们俩合唱一段，一直沉默的胡琴李说。
　　 对，你俩合唱一个。人们拍着巴掌，一声接一声地叫喊着。
　　 红姐说，别忙，我给你画个妆。说着一把拉过巧铃来，在她脸上扑了点粉，用眉笔扫了几下眉毛，然后涂上口红。本就好看的巧铃，一下子更加光艳起来，那光芒照亮了小伙子们的眼睛。关小秋像醉了酒，他微眯着眼睛，脸都亮了。
　　 红姐说你俩来段《送情郎》，我来打板。胡琴李早把胡琴操在了手上。中年男人接过关小秋的喇叭说，这个我来。
　　 小莲把巧铃推到了地中间，关小秋扔给她一个手绢，他一手抚在胸前，一手打开一把彩扇，弯腰向巧铃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喇叭一声长鸣。
　　 小妹妹送情郎啊
　　 送到那大门东
　　 不睁眼的老天爷
　　 下雨又刮风
　　 ……
　　 两人眼神对视着，男儿有意，女儿多情。好——人们欢呼着。
　　 一波又一波的掌声响起来，人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唢呐声声，胡琴阵阵。厨房里的大锅里，猪肉粉条咕嘟咕嘟地应和着，袅袅香气，满屋子飘散。小孩子用袖子抹着鼻涕，一会儿屋里一会屋外地跑来跑去。门外，风夹着雪面子敲打着窗户，窗棂呜呜叫着，却被人们的笑声压在了屋外。
　　 关小秋喜欢上巧铃，巧铃也喜欢关小秋。全村人都知道。
　　 第三天，雪停了，风住了。老书记让车队长林海套上马车送他们到镇上去坐车。关小秋说巧铃怎么还没来？红姐说可能反悔不来了。关小秋说不会呀，昨天说好了的。他说小莲，麻烦你去看看好不好。
　　 不一会儿，小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你们别等啦，她被父母锁屋里了。
　　 关小秋说，为什么呀？
　　 小莲支支吾吾地说，她父母说……说……
　　 说什么？关小秋着急地问。
　　 他们说戏子无情，他们不准巧铃跟你们走。
　　 众人脸色一变，但大家都沉默着。关小秋打开箱子，他拿出自己的喇叭交给小莲。说请你交给巧铃，就说我会回来找她的。
　　 马车缓缓地走了，雪地被吱吱呀呀地挤出两条浅沟。关小秋倒坐在车尾，他无比惆怅地盯着这条路的起点，他心中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四
　　 丁爷爷的两间土房，和丁爷爷一样老态龙钟了，一无大门，二无院墙。厨房的门虚掩着，果果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灶台上的锅敞开着，锅里的水似开不开地泛着小泡泡。里屋门没关，丁爷爷和那个男人面对面地坐在两个横躺在地的凳子上。房间里的灯瓦数太低了，这让果果觉得地上的两个人和他们的影子就占满了整个房间。丁爷爷的一只脚放在男人的膝上，男人正在给他剪指甲。洗脚盆装了半盆水，在两个人的旁边。果果觉得心里一暖，一下子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捏着她的小脚丫的那种感觉，她的鼻子悄悄地酸了一下。两人在低声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语调像这灯光一样昏暗，果果很费力地才捕捉到他们的声音。
　　 丁爷爷说，你咋还不成个家。
　　 男人说，你看我东漂西荡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丁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你和巧铃这辈子怕是没缘了。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我也没指望什么，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实在不能安心。
　　 果果忍心不住吸了下鼻子。两人这才发现立在门口的她。丁爷爷喊，丫头，快进来坐。
　　 男人抬头向她微笑着点点头。
　　 果果一下不知说什么便问，我爸走了？
　　 丁爷爷说，走半天了，没让他多喝。
　　 果果的目光一直在男人的身上打着问号，她知道他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人，可是哪里又不一样的。这个看起来有点帅的男人，对了，她现在会用一个“帅”字形容他了，虽然他的眼睛不再星光闪耀，甚至那眼神是忧郁的。
　　 果果问，你是谁？她盯着男人握着剪刀的手。那手白皙细腻，像女人的手。
　　 我叫关小秋，他抬头看了看，你是果果吧？
　　 果果说，你咋认识我？
　　 关小秋笑了笑。他把剪刀掰开，然后握着剪刀的一撇刮着丁爷爷脚上的死皮。他说你长变了，小时脸圆圆的，现在像你妈妈。你像你妈年轻时一样漂亮，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她女儿。
　　 他就是关小秋，就是她听过多次的母亲的故事中的那个关小秋。果果觉得好多故事、好多复杂的情感一下子向她涌来，她竟不知说什么。
　　 我妈丢了。果果说。她只想母亲，她只想说母亲。
　　 我听说了，我今天找你爸就为这事。
　　 关小秋剪完一只脚，正在给丁爷爷穿鞋。鞋穿好，他又把另一只脚放在膝上，然后勾着头又剪起来。
　　 我会找到她的，关小秋说。
　　 你说什么？你说你会找到我妈是吗？果果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她蹲到关小秋身边问。
　　 是的，我会找到她的。关小秋又说了一遍。
　　 果果激动得不知所措。她站起来在地上转了个圈，两只手十指相扣，抬起又放下，然后她又蹲到关小秋身边。她说我想学唱二人转。
　　 关小秋先是一愣，然后果果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暗了下去。他说女孩子学什么戏？好好读书，将来找个踏实的工作。
　　 果果说，我就是想学，你能教我吗？
　　 这时关小秋已给丁爷爷穿好了另一只鞋。他说丁叔您坐到炕上去好不？
　　 丁爷爷一边起身一边应着，好、好、好。果果和关小秋一人掺一只胳膊，把丁爷爷扶到炕上。
　　 关小秋指了指丁爷爷才坐过的板凳说，坐这儿吧。
　　 关小秋说，现在的孩子都喜欢唱歌了，你为什么喜欢二人转？
　　 果果说，二人转好听啊，有味道、有故事。再说我妈喜欢，我要替她完成梦想。
　　 关小秋的目光闪了几闪，他说你唱几句我听听。
　　 果果便唱了母亲最爱唱的那几句，
　　 一轮明月呀，照西厢啊——
　　 这一句刚结束，关小秋就喊停。他说唱得不错，调儿挺像，嗓音也好，但是感情不饱满。
　　 丁爷爷说，这丫头嗓子像她妈。唉，可惜她妈那好嗓子了。
　　 果果不明白，她说这一句是景物，有什么感情？
　　 关小秋看了果果一眼，温和地笑了。他说景物没有感情，但是人有啊！你想一下，刮风你什么心情，下雪你什么心情？我敢说，同样的景物，心情不同，对景物的感受也不一样的。
　　 果果一拍大腿，她说我明白了，你是说此时崔莺莺对这月色的感情对吧？
　　 关小秋凝视着果果，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他说，是啊，在那美妙的月色下，会有多少故事发生！在那月夜里，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所以这一句尾音才那么长，才那么婉转。这个尾音叫大尾巴胡胡音。
　　 果果聚精会神地听着，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刻在脑子里。
　　 关小秋，说你再唱一遍。
　　 果果沉思了两秒钟，然后才开口又唱了一遍。
　　 关小秋满眼笑意地点点头，他说你很聪明。
　　 果果说，我拜你为师吧，我给你做徒弟好不好。
　　 关小秋沉吟了一会，他望着果果热切的眼睛，最后还是叹口气说，不行，你爸会和我拼命的，再说我要去找你妈。
　　 果果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她努力地忍着，任其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呼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她气呼呼地说，你不教我，我还是会唱的。
　　  
　　 五
　　 果果回到家，林海还没回来。果果开了灯，随手又关了。她孤单地泡在满屋黑暗里。估计林海又跑到姚寡妇家去了。巧铃还在时，果果就发现姚寡妇与林海眉来眼去了。那个长着桃花眼的女人，只要笑一笑，就有男人愿意去给她当牛做马。但是那些男人的女人会骂她。只有巧铃不会，巧铃除了唱就是笑，她疯了。
　　 果果十岁那年的秋天，在林海醉醺醺的又一轮逞凶后，巧铃坐在屋檐下哭泣。果果坐在旁边陪着她。巧铃双手抱着腿，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间。她的肩和背一耸一耸的，虽然她依旧是无声的，但果果能感到她在痛哭。
　　 果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的，她醒来时，自己躺在炕上。可巧铃那个位置还是空的。她喊了一声妈，翻身而起。林海也慢腾腾地爬了起来。果果跳下地，光着脚就向外跑去。她推开门，见巧铃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时林海也出来了，他见巧铃在外面坐了一夜的样子，他呆了一下。果果摇着巧铃的胳膊喊着妈——妈——摇了半天，巧铃才抬起了头。她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陌生地看着眼前的爷俩，忽然灿若春花地笑了。林海说起来进屋去。巧铃没动，依然看着他笑。林海生气地拎着她的衣领子，她跟着林海的手欠了欠身，随着林海松手，她又坐了回去，表情却丝毫没变。林海抬手就是一嘴巴。
　　 妈的，你疯了呀，傻笑啥？林海骂道。
　　 果果一头朝林海撞去，两手顺势推了林海一把，林海被迫往向退了一步。
　　 你才疯了，果果喊。
　　 哈哈哈，哈哈哈……巧铃狂笑不止。
　　 林海惊恐地看出，她真的疯了。
　　 巧铃疯了，林海倒是很少打她了。他根本不怎么看她，他看她的时候，眼里也是厌烦的。果果每次看到林海的目光，就觉得从心里往外的冷。她也用同样厌烦的目光看父亲。
　　 巧铃有时知道做饭，有时就忘记了。她喜欢往南大岗跑，站在南大岗四处张望，有时在那里坐很久，有时她刚回来，转身又去了。果果时刻看护着巧铃，仿佛她才是母亲，巧铃是她不懂事的孩子。果果像盼孩子长大那样，盼望母亲能好起来，她相信母亲总会好起来。她给母亲梳头发，给她唱二人转听。那些时候巧铃是安静的，她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微笑。
　　 果果十三岁那年夏天，她在收拾巧铃的东西时，发现一把彩扇。她把扇子打开，在巧铃面前晃了晃。她发现巧铃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她的目光便一直跟着那扇子。果果找了块毛巾拿在手里，学着巧铃以前的样子，她边唱边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