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喇叭声声(小说)
一轮明月呀,照西厢啊——
果果盯着巧铃的表情。巧铃先是笑望着,眼睛跟着扇子转动着。后来她不笑了,目光茫然,像陷入了某种回忆。渐渐地,两行泪水渗出了眼眶。
恰好这时林海走了进来,他一把抢过果果手里的彩扇,嗖地从开着的窗子扔了出去。果果说你干嘛?她转身想出去捡,林海轻轻地在她屁股上踢一脚说,跟你妈一样不学好。
果果转过身来怒视着林海,我妈哪里不学好?我妈怎么不学好?我就是要像我妈,我长大就要唱二人转去。
林海啪的一巴掌打在果果脸上,谁好人家的孩子去当戏子?没出息的货!
果果的眼泪在眼圈打转转,她克制着不让它落下来,她怒目而视,她说你这是好人家吗?你就不是好人!你就会打人,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把我也弄疯了。
林海扬了扬手,却没有落下来。
在一旁发呆的巧铃突然啊地大叫着向林海扑来。她双手拼命地捶打着林海,嘴里喊着果果,果果——
巧铃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林海一只手就把她推坐在地上。
两个疯子,他说,然后扬长而去。
巧铃爬起来抱住果果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放学,果果回家没见到巧铃。有人说上午看到她往南大岗走了,果果从那再没见到母亲。她在自己的书箱里,见到那个金锃锃的喇叭。那之后,果果成了一只小刺猬,没人再敢招惹她,包括林海。
果果说,我早晚要离开这个家。她对林海说,你再打我,我马上就消失,你一个人就净心了。林海倒真的没有打她。
果果只有面对那个喇叭的时候才是温柔的。不知她怎样学会吹喇叭的,人们常常听到从南大岗传来的喇叭声,人们总要叹息一声,可怜的孩子。
果果躺了一会,她还是睡不着。死林海,又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她在心里骂着。你不管我,我也不让你消停。想到这她又爬起来。她一脚踢开房门,一头扎进夜色里。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农村人有早睡的习惯。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灯,多半是打牌的。姚寡妇家住在村子北边,果果像一只刺猬,她带着满心的刺由南向北滚去。头顶的大半个月亮跟着她起起伏伏的,偶尔惊动了谁家的狗。果果手里拿着棍子,她想,和狗打一架也好,但是狗也懒得理她,只在自家院子里吼几声便没动静了。
姚寡妇家的院墙很高,果果从门缝看见里面的窗子还亮着灯,但窗帘很严实,挡住了房间里的一切。果果在大门上拍了几下,过了一会没动静,她又用力地拍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她再扒门缝看时,窗口已不见了灯光。果果心里火起,她用棍子狠狠地敲着大门喊道,林海,你给我出来——
她喊了半天,还是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这世界只有她自己……
六
秋收过后,时间的脚步便跨进了冬天。果果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林海把他的旧房子又刷了遍白灰。然后又买了新家具搬进来。姚寡妇已卖了她自己的房子。林海要娶她进门,果果说我妈回来怎么办?林海说鬼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我可不能等她一辈子。果果大闹,她摔东西,在新家具上踢上脚印子。可是林海还是不理她。
林海让果果把她的房间也收拾一下,因为姚寡妇有个比果果小三岁的女儿,林海说让她跟果果住。果果说不行,你让她住进来,我半夜就掐死她。
不管果果怎么折腾,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并且大操大办地宴请亲朋。“恬不知耻”,果果用这几个字形容他们。
那天果果也穿了一件红色登山服,她当着众人的面叫住林海,她说,爸,你大喜的日子,不给我个红包吗?林海见她没闹,也很高兴,便掏了两百块钱给她。她又转身对姚寡妇说道,你是不是也得给一份啊?姚寡妇迟疑了一下,见众人看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好,我也给一份。她也掏了两百给果果。果果也没说谢谢,转身就走了。路过我身边时,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忘了你的梦想。
人们懒得管别人家的闲事,只管在酒席上吃着、喝着、喧闹着。但果果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身后,我看见果果向南大岗走去。天空飘着大朵的雪花,我看见一朵妖娆的刺玫向南大岗飘去……
林海发现果果不见时,已是夜里两点多了。他醒来觉得口干舌燥,便习惯性地喊,果果,给我倒点水来。没听见回声儿,他又喊,姑娘,给爸倒点水。屋里的灯被打燃,有人端着半瓢冷水递到他面前。他抬头见是姚寡妇,他骂了句,妈的,果果这丫头,我还叫不动了,说着他伸手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递给姚寡妇。姚寡妇说果果根本没在家,她昨晚一直没回来。
啪!林海一嘴巴扇过去,妈的,我姑娘一晚没回来,你现在才和我说。姚寡妇手一抖,瓢落到地上,水洒了她一脚面。姚寡妇也不去管。
啪!她回手给了林海更响的一耳光。她柳眉倒竖,指着林海的鼻子骂道,你姑娘有脚,她那么大了,我能把她拴在腰带上啊?我可不是巧铃,你再给我动手试试,老娘有的是办法治你。林海愣了一下,没再理她。他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衣服穿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跑到门口他又回头喊一句,还不跟我去找!
大岗村的夜,一下子喧闹起来,林海先到我家嘭嘭嘭地敲门。我刚说出她从来不在我这住,他便末身又跑。踢踏的脚步声,伴着满街的狗吠声,整个村子都被他吵醒了。
果果从此消失了。
三年后,关小秋带回了巧铃。巧铃还疯着,林海无可奈何地向关小秋摊摊手。有人说关小秋动手打了林海,两个男人在院子里滚作一团,旁边的巧铃却毫无表情。
后来关小秋带着巧铃去了镇上。他在镇上开了一家茶舍,有艺人时就表演一些评书、杂耍、二人转。没节目时,就供人们打牌。巧铃的精神时好时坏,关小秋一直和她在一起。他给巧铃买漂亮的衣服,教她唱戏。他们的家里经常传出两人的对唱。人们说关小秋也疯了。也有人说关小秋是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倒也般配。
我继续与那些文字精灵为伴,在第十七次泥牛入海后,我又选了一家喜欢的刊物,投了第十八次。
果果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有人说在二人转碟子上看到过她。我便千方百计向传说的人找到了那本碟子。虽然影像不怎么清楚,但我认得那是果果,因为她唱完又吹了一曲喇叭,只有她还喜欢那么古老的曲子,才把《北风吹》的调子拉得那么长!
我想找她,但碟子是劣质的偷录的那种,上面没有地址。
我也准备到外面去了。走之前,我又去看巧铃。那是个春风轻拂的上午,远远的就听见悠扬的唢呐声。关小秋家的院门敞开着,邻居们在院里站成一个圈子。我悄悄地站在人群后面。关小秋和巧铃每人拿了彩扇和手绢正边唱边舞着。
一轮明月呀——
我第一次听巧铃唱,那声音和果果一样空灵美妙。她望着关小秋,顾盼流转。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痕迹,但她的表情,一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戏里,她一点都不疯,我想那才是她自己。
我没有打扰他们。回来走到南大岗时,我停下脚步,我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唱起来,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
我又听到那深情的喇叭声,就如果果在我身边,她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