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诗心“伏鬼”(赏析)
一
今年初夏,我寻寻觅觅,被一行诗“蛊惑”,来到江山文学的柳岸社团。
诗歌云:打开死水的波澜/亦可澎湃成十里清泉/庄周之前,蝴蝶无名无姓/住在低于万物的土里/庄周之后,蝴蝶有了皈依之巢/开始不食人间烟火/仅以天使之翅,自我陶醉之灵/刷新了花的容颜/世间所有爱与不爱,无不艰辛/心香,在风平浪静的梦里梦外/随意弥漫……
这是刘文龙的诗,作于“伏鬼堂”(书斋名)。我不看好他的浪漫,庄蝶,我在年轻时候追逐过,不得,所以不相信。他用了一个“心香”的词,怕是不能“伏鬼”,却先“伏我”。我惧见惊涛骇浪,很喜欢他营造的“风平浪静”之境,且最近一直在追梦,睡梦醒梦都有,跌入了他诗中所谓的“随意弥漫”状态,这也打破了我原本以为诗歌就是“骇浪”的范式印象。
我赞赏他的“诗心”。王昌龄句云:“一片冰心在玉壶。”我仿一句感慨刘文龙的诗歌创作:“一片诗心去伏鬼。”
刘文龙以诗心追梦,就入了我的心,他的心原本就洁白如不染色的绸缎么?我寻觅答案,他在自己的《诗鬼夜访伏鬼堂》里有一段剖心的话:“说白了,还是欲望在作怪,名利心太重。我就是这方面的受害者。我本来很有才华,对名对利放不下,因此肉体燃满了欲望之火,直到现在身上仍带着刺鼻的糊味而回不到上帝的身边……”看来,他是想用诗歌漂白自己心的绸缎了。
一连两个月,我翻遍了刘文龙的诗歌,终于发现,他的诗心是在摆脱自身的欲望之火,追逐一种不再燃烧的境界,他也不是要把心中之鬼擒获,或者消灭,而是选择了一个温柔的动作——“伏”,他风趣地说,是“摁下”。
我想起当年读英美文学史时遇到一位老师,他清瘦儒雅,讲课能够自我陶醉其中,而我们在下面各自并不规矩,翻翻课本闲聊几句。后来被他提问到撒旦的事情,突然想起来在一部古装剧里面关于胜利者与历史的一段论述,就胡侃一阵,他笑了,他说我有诗意,有“诗心”,但没有摁下浮躁。老师这种恭敬的“课业之心”可以容忍学生的不规矩,提示我摁下浮躁之心,别伤了“诗心”。两年后,我也学他一样,站在讲台上,可不能容忍学生的捣蛋,没有摁住心,我也浮躁了,看来摁住心是不容易的。这段经历让我有感于刘文龙写诗的情形。或许,刘文龙选择了“摁下”这个动作是对的,诗歌不能切腹,只能感化,若横刀挥戈未必管用。有人说,没有激情就没有诗歌,但激情不是浮躁,我非常赞同,一部分诗歌是激情迸发的结果,正如郭沫若说的。所以他的诗歌就这样唱: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读了刘文龙的诗歌,我发现,诗歌还有另一种境界被我忽视了,那就是打开一颗赤裸的心,燃烧欲望,缚住心鬼,平静地写诗,用诗行熨平心瓣上的血瘤。我以为刘文龙抓住了他的“伏鬼”“伏心”的绳索了,所以他的诗歌静雅而不失热情,取自生活底色而不褪色,也是他用诗砥砺人生的最美实践。
二
自然的景色要通过诗心熏染后才可入诗,成为诗歌的情感物。大自然会给所有的诗人以灵感以源泉,没有一个诗人不描摹景色的,很多诗人以为这是诗的全部,而真正做到捧着一颗“诗心”歌吟生活的不多。而刘文龙在这一点上也不脱俗,但却高明,他拿自己的俗心先碰撞景色,然后给景物着色,把一颗诗心放上去,让景色染心,从心底飞出诗的音符,这是他的创作程式了。我们引用他几行诗吧。他在《赶一片浮云,接近梦中的花好月圆》中写道:“衣袂飘飘,长亭外十里春风/我扶犁播种,惯看逝水流年/浮云过耳会变成石头/这些石头不过是南柯一梦/沧海或者桑田,抵达或者返回,都要过江/快马一鞭,赶一片浮云/接近梦中的花好月圆……”他的诗心不飞扬,不去摘下“浮云”,可能他曾摘过而不能得,所以变得老实了;她不浪漫,不长亭送别春风,而是去辛劳播种,从容面对流年,浮云沉淀成石头,顽劣了,不能再擎举上天了,他清醒,而依然积极,找了一匹马去赶浮云,努力接近他的理想——“花好月圆”,我们不能说他是颓废的,刘文龙的人生经历,只有他的诗句可以写真,他曾经做过很多行当,都为了糊口,就差在殡仪馆“扛尸”的活儿没有干了,但依然有着纵情于云景的理想。如果我们读他的诗,简单地拿诗歌的“意象说”来玩味,那简直就是不得要领,方法论在他的诗歌里失色了。如果在描摹景物里,硬要掺入时尚的厚重的噱头,给人以高远的感觉,那简直就是洒味精的做法,不但苦涩,更没有了新鲜度了,是假的。所谓鲜度,就是让诗心打开,给人看着,不必加入佐料,也不能给诗心做手术,加一个或者几个支架,一切都是用心着色的,不去大涂大抹。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真正的“诗心”,就是生活惊涛中的“平静力量”,如此,才使诗人沉湎于以诗行来追求沉静的境界,刘文龙的诗就是弹奏着这样的音符,俘获自己的心中之“鬼”,逐步让音符更纯粹。诗心是个人的,而诗意却是共同的,诗歌里有的是古今一脉千腔共吟的文化印记和精神内涵,有的是慰藉人生、打磨人性的精神给养,有的是耐人寻味的审美趣味,所以,有诗心的诗歌总是有着共鸣,不要哀叹诗歌已经沉寂,已经死去了。刘文龙的诗歌就是鲜活的,因为他的诗心在跳跃。
三
选择恰当的意象,更可直接地表达诗心,抒发胸臆。任何一个人写诗,都是写心。心,这方寸之地,可装得下或者拒绝任何大的东西,刘文龙的诗歌也直接用句子撞击自己的心,我认为这是诗心的表白。他在《用岁月这把镰刀割下如草的魂魄》一诗里有这样的剖心诗句:你将是一个明亮的人/即使夜色很浓/也会用镰刀/割下一片如草的魂魄/在岁月里拾荒/风雪无法蒙蔽你的形状/你将苦乐聚拢在一起/你只是向上窜起/在红尘里/如火,越来越旺……很多人的人生如果可以重来,都可以精雕为美玉,但不可能有重回与穿越,刘文龙崇尚的是永远“明亮”的心境再造,而不是叹惋。他拿起镰刀,直接对准的是荒芜过的魂魄,岁月失去了,还有残留,他就“拾荒”,困苦不能埋掉人的精神,依然如火燃烧在红尘之中,腾起熊熊的火光,这就是不甘堕落的“明亮”。
如果一个诗人在他的句子里直白自己的苦难,我们会眼角眨一下表示同情,再深刻点的感觉就是诗人已经被苦难压抑得不能喘气,所以就必须呻吟。如果这些苦难通过真正的诗心加工,就会变成另一种跳跃的灵感之物,撞入读者的心底,合成生命的曲调,读者认可了你的吟唱,其次才为你的苦难落泪,这样的情感碰撞步骤是不能省略和跨越的。德国最著名的思想家、作家、魏玛时期古典主义文学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歌德说过:“苦难的心曲,只有会憧憬的人,才知我的哀怨。”我以为,刘文龙未必看过这几句论述,他的灵性却已经参透了诗歌的本质,于是就符合了经典诗歌的判断。如果沉吟苦难,没有憧憬,至多是找一个诗的躯壳,盛着自己的泪水,怎么会求得读者的一滴泪!如果还不能清楚诗心剖白的意思,我们可以想到这样的解释:生活的平凡,挡不住内心里对诗和远方的向往。诗和远方永远是牵手在一起的,没有远方只有当下的苦难,那就不是诗歌了。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刘文龙的诗歌为什么吟诵着苦难非要面对远方这个特点了,因为诗人不会被苦难击倒,只会把苦难通过诗心的锤炼过滤,然后送达远方,所以,我们读他的诗歌,永远是一个鲜活的喷泉,而不是“死水微澜”。
四
挫折和苦难不能扼杀诗心,因为诗心可以引领。诗心向往着远方,就必定有憧憬,未来总是诗人最看好的,如果对未来没有预言,那就等于没有了诗心。方向感历来是诗人最喜欢的,很多诗歌让我们沉浸在当下的境况里,诗人以为已经打动了读者的心,那是一厢情愿,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句子,也毫无诗意了。刘文龙在今年6月炎热的季节,写了一首冬季的诗《预谋一场大雪,合围成殇》,随意截取一个诗节来解读:塞外辽阔,大漠最养孤烟/而我一无所有/只养一身正气/睁眼,沿落日之路铿锵前行/追归巢的鸟唱/当枕诗书,邀一轮明月/将多劫云烟送出十里长亭……辽阔才是他的希望,一身孤旅,投身大漠,怀着凛然之气,即使在不被看好的落日节点,也要去追赶,有鸟儿相伴,更有明月可以照亮,诗书为枕,不要云烟,以往长亭送别亲友,此时送别云烟。他对“大雪”的感悟更是向上的乐章:浴雪生寒,青丝是唯一的烛火/还有温暖撑起骨架……刘文龙已经是一个经历了沧桑的半百诗人了,他还说自己的“青丝”是“烛火”,不负年老,敢与岁月比争的心念,澎湃激荡的热情,不仅仅是诗人的心的真诚捧出,还给了读者“浴雪燃火”的精神濡染。
只有憧憬着未来才可以具备了史诗的质感,因为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会明白失望有时候伴随着的是新东西的到来;总有可以供你发掘甘泉的地方,这就是憧憬,那就是诗心所及的地方;就算死水也要憧憬下去,因为我们从来不能预料未来那昏沉的颜色,是不是将在某一天变成最清澈的泉水。于是,诗歌就给了人方向感,让人读之振奋,如果少了这样的韵味,或者说抛弃了诗歌的历史使命感,那就是一堆华丽的外衣脱下之后马上化为云烟的妖怪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所以被千年吟唱,是因有美好憧憬的力量;“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是给人无限阳光之春的美妙相伴的许诺。凡是可以流传的好诗,必定是把最善美的愿望无偿送人。
我非常赞同在“中国诗词大会”之后专家的点评,认为当下很多诗人一个个在经历过不眠之夜的兴奋之后,终于倒在暗淡无光的途中,成为实用生活的演员,没有给别人希望的能力了,很多人过度沉湎于批判,批判我们自身的劣性和不足,表现出批判现实主义倾向,而想象力在批判的锋芒下自我扼杀了,至少是窒息了。同时,很多诗人处于文化“贫血”阶段,对精神的方向感连自身都怀疑,也就写不出大众的精神憧憬了。
可以说,当下的新诗一直挣扎在泥沼之中,诗人也想穿透迷雾,做了很大的努力,成了“用野性的语言将我们从心灵的昏睡中引导出来”的汉语诗人,往往还以嘲弄的态度写诗,于是与大众产生了间隔,还不算隔阂,已经让人觉得诗歌很乏味了。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刘文龙的诗歌是在自觉摆脱那种无能为力上,做了可贵而难得的努力了,所以我赏析他的创作,的确是因他的文字闪耀了诗歌的亮色。如果诗歌给不了这样的亮色,那就没有了感召力和美学价值了。
诗歌在当下的文学里已经有些变形了,就像一个孱弱的人举起千钧重物,摇摇晃晃的,别怪大众不需要诗歌。我认为,诗歌在目前还是小众的,但在某些家庭、某个人的心灵岛屿里,诗歌还是千山万水,是他们的“主旋律”,他们对诗歌并不排斥。也许刘文龙先生就是有着这样的考虑,才不放弃用有颜色有温度的诗歌来唤醒,他写了几百首诗歌,不敢说篇篇都是珠玑,但他以一贯的“诗心”来驾驭诗的文字,已经相当成熟了。
五
“诗心”是诗人精神气质的表达与坚持。最经典的诗歌创作理论是“诗言志”,如果诗人在当下简单地“言志”,读者为何要听你的?“心灵鸡汤”流淌得遍地都是啊,所以,诗人不出名,或者名气不足,就不会有人刮目相看你,一切吟咏就必然成为自我呻吟。刘文龙为什么要痴迷于写诗,我想这不是简单地“爱好文学”四个字可以回答的。他在每一个白天都要从事工地上繁重的建筑工作,如果说是诗歌给了他这样人生的力量,我觉得是天方夜谭,一个累死的人,可以用诗歌来激励自己六七年劳作,想不通,若在我身上不会出现那样的奇迹。我想,他首先是一个有韧性的男人,这种韧性就是以诗心感悟生活的精神气质。如此说来,他应该在劳作之后,唉声叹气的同时,又笑了,因为那些场景,那些画面,都经过了他的诗心过滤与筛选,剩下了精粹的文字音符,于是就等于在闲暇之时吹奏起他的管笙了,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刘文龙的诗歌之所以被人喜欢,我想,首先他的心并不好高骛远,也不自欺欺人,他要“伏鬼”,“摁下”自己心中之鬼,唯有先征服了自己,才有可能征服别人。这也是写诗给谁看的问题,也是诗歌的目的,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们的诗歌起码先要因事有感而援笔,刘文龙在他的劳作里,积累了相当厚重的生活,所以他吟出的诗歌就沉厚了,就有血有肉了。
最近我看了一篇报道,甘肃省青年作家张子艺凭借单篇作品《锁阳城里的风铃草》获得“冰心散文奖”,她在回忆这篇散文创作时说,写本篇她一边写一边哭。如果创作不能首先感动自己,休想打动别人,我认为这是真实的回忆。我们都知道,散文的写作易学很难工,在众多高手里斩获奖项,其经验就在于写感动人的文字。刘文龙在《诗鬼夜访伏鬼堂》里交代了自己写诗的体验:“真正的诗人正在受难,但他们的良心使他们坚持着这份痛苦!”刘文龙倒没有痛哭流涕,但他的诗心放出异彩的之前,他是苦痛的。
写诗的人,先锤炼一颗“诗心”吧!
那什么是“诗心”,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了。清代有一个词人叫况周颐,况周颐有一部词话《蕙风词话》,《蕙风词话》中有这样一则论述:“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蕙风词话》是说词,故谓“词心”。那么,把“词心”这个概念放大一点,风雨江山之外的“万不得已”的东西,应该就是“诗心”。诗人在写诗的时候,在面对风雨江山以及以外的许许多多东西的时候,他要表达内心的感受,而不是一味关照风雨江山本身。“诗心”是作诗之心,无“心”之诗,那就不能算诗,是堆砌文字。其实“诗心”也就是“诗的精神”,是诗歌文字中最精髓的东西,是人文精神最高贵的那部分,诗歌好不好,就看人文精神是否在升华和闪耀。如前分析,刘文龙的诗歌,任意截取一个诗节,你都会发现这些,于是,他具备了“诗心”,也就成为一个“诗人”了,有些诗,里面没有“心”,也就没有了“人”,也就担负不起“诗人”这个称谓了。
如果还是不能尽意,我们再看秋瑾的《失题》诗:“诗心鲸背雪,归思马头云。”太明确了,鲸鱼之背背负的不是浪花,是皎洁的飞雪,是“诗意”;马头上的云,不是云,是一缕“归思”。刘文龙的诗歌,在笔下的万象里追逐的就是“诗心”和“归思”,人化了的物,物化为人,化为情丝,化为人文,于是他的诗必定是人文的乐章。
刘文龙的诗的方向和目的就是“伏鬼”,这“鬼”不仅仅是那些不符合人文的东西,还应该是一种精神境界的平静追求。
附:江山文学柳岸花明社团作者刘文龙个人文集网址:
http://www.vsread.com/space/myspace-63178.html
/>
——2018年9月2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