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往南,去外婆家(散文)
“往北,去外婆家”,是诗人余秀华带着她那只叫小巫的狗去的,而往南去外婆家,是我带着全家人去的。余秀华走到她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外婆已经死去多年,而我外婆连我死去多年的母亲也记不清她的模样。
往北或者往南,其实是由人所处的地标而定。余秀华去她外婆家,也许她外婆和她家是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北面,或者离她们村子不远的北边的另一个村子。我地处滇中偏西南,再往南,就是现在的普洱市和边陲之地的西双版纳州了。
我外婆家就在普洱市下辖的通关镇,与西双版纳的普文镇相接壤。通关是个古镇,地处一座山头之上,三面悬崖峭壁,只有东面有一条狭窄的马帮驿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出入一条路,且地处通往东南亚的咽喉,历来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自然也成为土匪恶霸盘踞的天然巢穴。解放前夕,挺进大西南的二野解放大军与国民党残军和当地土匪在此发生了一场恶战,土匪被打死打散而残军大败,剩余的退到金三角去了。古镇伴随着全国的解放而解放,人民从此当家作主,马帮驿道也被修成了盘山土公路,改革开放后土公路高速了,一个长隧道从古镇之下一穿而过,就看不到了古镇的全貌更体验不了其险峻。
外婆家不在镇上的青石板街道上,是在镇脚低凹处的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因为那里从明清时候就有一口常年流淌着山泉水的水井而得名,老井青石垒砌,井壁雕龙刻传说人物,并有清代文人题字。外婆家在来大水井定居之前,是在离通关镇不远的一处叫卡多寨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没有几户人家,只有几间长满苔藓的茅草屋,几棵老桃树和几只看家的狗,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由此经常遭受土匪的强掳,简陋的茅草屋还经常引起火灾,于是外婆一家就搬来人比较集中的通关大水井居住。
外婆一生养育了4个儿女,我母亲是她最小的女儿。母亲8岁那年,我外婆死了停在堂屋准备入殓。母亲以为外婆是睡着了,看到来帮忙的人要把外婆装入那个大木盒子,就扑在外婆身上嚎哭说不让装,晚上还要跟娘睡呢,周围的人流着泪死命把她拉开。外婆死后,家中生活越来越困难,外公就吩咐年长的舅舅照顾三个妹子,之后就伙同其他人“下坝子”讨生活去了。想不到此前就欠下一户地主家十多块花钱(花钱是类似袁大头的钱币)的债,地主家派人来讨债的时候,看到外婆家中一无所有,只有大小不一的4个孩子,就把长得最漂亮年龄最小的母亲抢去做丫头抵债。到了地主家,幼小的母亲住杂物间、穿破旧衣、吃糠咽菜,稍不如意还要遭受主人家的殴打。母亲从此备受凌辱和折磨了近20年,直到通关镇解放,欺压百姓穷凶极恶的老地主和地主婆被枪毙。
外公下坝子后不久,同去的人带回口信说他病死了,说有一天带病的外公出去干活就再也没有回来,是死在勐海还是橄榄坝不得而知,更不用说找到带回遗体了。那时候下坝子的人,都是生活所迫,听说坝子里好找钱就去的,他们也知道以橄榄坝为主的热坝地区,都是面临澜沧江边上的荒芜之地,常年雨水不断气候炎热,瘴气痢疾等多种疾病多发,加之那些年月缺医少药,生病的人大多是吃点当地草医(草医是以前的民间医生)抓的草药。当地人说的十去九不还,有生计的人绝对不会下坝子去的。外公外婆死后,还不到20岁舅舅带着两个妹妹在艰难困苦中度日,就没有条件去看望在地主家的我母亲。不久,母亲的两个姐姐也远嫁他乡,从此也杳无音信。
不知道大舅一个人守着外婆留下的旧祖屋和几亩贫瘠的山地,是如何生活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和大舅妈在患难中认识,并由此而厮守一生。外公和外婆家祖上听说是从河南或者是江西充军流放到边疆蛮荒之地来的,是官宦之家或富贵之第,由此遗传了家族优秀的基因,男的高大帅气,本事非凡,女的漂亮贤淑通情达理,这从我认识的大舅和我母亲的相貌气质上可以看出来,从大舅家那7位本事非凡的儿女以及他们的儿女身上可以看出来。
日子好过还是难过都随时光一样流过。在地主家做丫头的我母亲在破衣烂裳中在粗茶淡饭里随时光一起长大,偶然认识了先是在马帮赶马,后来参加革命工作的我父亲。父亲的老家是在滇中偏西南临近普洱的地方,他12岁那年我爷爷才36岁就抽大烟(鸦片)死了,祖上留下来的好田地厚家产被我爷爷带进了乱葬岗,缠着小脚的我奶奶找不到生计,就让我父亲前去通关投奔他的一个娘娘,父亲在边要饭边帮人打短工的途中遇到了滇南最大的李氏马帮,后来在解放滇西南的过程中参加了革命。解放后的50年代末期,父亲思乡心切说是叶落归根,携妻带儿回到故乡定居,由此才有了我们和后来我们一家人往南去外婆家的故事。
我肯定没有见过外婆,她死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说是去外婆家其实是去外婆唯一的儿子我大舅的儿女家,他们是外婆的孙辈,大舅的7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孩子们生活在属于南边的普洱和西双版纳一带。
我大舅生前其实我只见过一次,他面目和蔼身材高大,虽然已经去世多年,到现在他的形象一直还在我的梦中。我们一家从普洱回乡的时候,应该是历史上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条件艰苦交通不便,一家人挑着破旧而简陋的行囊,万水千山一步步走了无数天走回来。大舅一家苦苦挽留不住,他们知道嫁鸡随鸡也就无可奈何,含泪依依惜别后我们一家走了,他们依旧在通关生活,多少年含辛茹苦抚养他们的孩子。回乡后母亲思念她的哥嫂和侄子侄女们,加之生活相比在通关普洱还艰辛,在吃不饱穿不暖中就人比黄花瘦。
砸锅炼铁以后,就有了人民公社大食堂,但在我家回来后不久就散伙了,因为浮夸风说要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村子里大部分人们就只吃饭不干活,不久就坐吃山空,后来就改成生产队集体干活个人计工分分配粮食物资,各家各户重新买锅打灶自己煮吃,生产队允许各家有一点种菜种瓜的自留地,生活才勉强维持下来。
脸朝黄土背朝天,在那个特别困难的年代,为了温饱,人们起早贪黑的苦累,就没有时间和条件去走亲访友,特别是远方的亲戚,山高路遥,只是一年一两次的书信往来,也要几个月才寄到。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收到通关来的信,应该是其中一个识字的表哥写的,已经读小学的二姐念给目露热切期望的母亲和我们一家人听,我还记得开头一句话是“最高指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后来我长大读书后才知道这是两句诗不是最高指示),然后才说三娘您好,再说舅舅他们一家好好的,当母亲高兴得不知所以的时候,二姐念信说嫁到远方的二姨妈死了,是病死的,母亲听说她多年不见的二姐死了,颤抖着双手接过二姐手中的信捂在胸口,立马嚎啕大哭。
人们常说三穷三富不到老,其实生活就像西双版纳的夏天,时而大雨时而艳阳。那时母亲的心境就像那些作家写的小说,时而高兴时而揪心。
几年后的某一天,我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暑假时候我正在家后门的一丛竹子树下玩耍,偶尔看看远处的田地里母亲和村民们忙碌做活的身影,心想他们如此辛苦劳作,全家人还吃不饱穿不暖,就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无聊之极就爬上竹子梢头吊竹子玩,无意中就见到远处的田埂上,走来了一位用竹竿挑着褡裢和杂物的老人,头戴破旧的毛线编织成的尖角帽,身穿土布做成的中山装式的破旧衣裤,风尘仆仆中一路走到我们村子脚,说着我母亲的名字,大声问村子里的人知道家在哪里吗,村人就把他领到我家屋子前面,大声对我说小宝这老人说是你舅舅呀,看着他酷似母亲的面庞,我大声喊了声舅舅,说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妈妈,于是我边大声喊着说妈妈舅舅来了,边朝他们做活的坝子里跑去。母亲隔很远听清楚我的大声叫喊后就大声说,小乖给是真的,我说你赶紧回来就知道了,母亲半信半疑的丢下锄头颠跑回来,到了舅舅跟前,看到是真的,就边大声喊着哥哥呀哥哥边大声嚎哭。兄妹两人抱在一起,舅舅的眼泪也唰唰的从他清瘦的面颊流下,他边轻轻的拍着母亲的后背边哽咽着说,小妹哥来迟了,真的来迟了,你受苦了呀。
时间应该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这是我们一家回到滇中10多年后,第一个来看望母亲的娘家人,是母亲最亲的亲人。那次舅舅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他带了一小袋通关的紫糯米和几十个腌鸭蛋来。我们家困难没有好吃的招待他,但亲人的团聚让一家人高高兴兴,连脾气暴躁的父亲和舅舅抽着旱烟也聊得高高兴兴。让人痛心的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直到舅舅去世。舅舅去世那年我已经外出读书了,姐说是老表们打加急电报来的,当时打电报听说是按字数收钱而且比较贵的,电报上就五个字说“哥去世,速归”。接到电报后,母亲带着大姐一路哭着回去奔丧,听大姐说,母亲刚到通关,才在远处的山头上看到不远处大水井的老屋,还没见到舅舅的遗容,立马就哭昏在路边,是前来迎接的小乔表姐忙去卫生院开来吊针,打针后母亲才醒过来,几人搀扶着到舅舅家里,扑倒在棺木上再次哭昏过去,如此几次。
在那些特别困难的年代,老舅妈帮人舂碓洗衣日夜辛苦依然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就把大一些的孩子送到亲戚或熟人家打工度日,带着小的去帮人做短工做苦累活。在艰难困苦里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可以想象当年的生活是多年艰辛,加之多年居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大水井边地势低凹气候潮湿,就患上了很严重的风湿病,后来听人说喝点草药泡酒会好的,慢慢喝酒就上瘾了,直到晚年双目失明腿脚麻木只能躺在床上,但还是经常想方设法挪动身子爬起来去“偷”酒喝,或者乘和她一起居住的五老表两口子不在家时候,哄不懂事的小孙子倒点酒给她。
舅妈死的那一年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了,我已经参加工作并成家了,但却被分配到离家很远的乡下,那时我三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剩下多病的父母在老家种田种地养猪喂鸡。我偶尔回家看到他们那么辛苦就说,田地种不动就不要种了,父亲说靠你那点工资我们还不饿死呀,其实那时候我的工资才30多块钱,吃饭喝酒买书看就差不多花光了,就没有一分半文寄回家。
接到舅妈死去的消息,我和大姐以及小芳(小芳是我爱人)前去奔丧。舅妈的孩子们孙子孙女们从景洪从勐腊从普文等地全部回来了。母亲就像舅舅死时候一样哭得死去活来,舅妈入殓后要烧纸献饭祭拜,作为他们家长辈的母亲急昏了头,口里念叨祭拜的话语也颠三倒四。纸人纸马旗幡棺木,亲人们一路嚎哭把舅妈送去和舅舅安葬在一起。
舅妈去世前,在勐腊的二老表是来我家看过母亲的,此是后话。
生活像梦幻一样,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的人谁也想不到,到现在日子会好到不能再好,人的感情特别是亲人的感情,在岁月中逐步加深,在好日子的前提下已经是常来常往。
今年夏季,我们一家人往南去外婆家,生活好起来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大舅家的老表们,也多次前来看我们。从1996年我母亲病危住院起,到之后母亲健在的日子和2003年母亲去世,老表们虽然路途遥远年龄已大身体不好也不止一次的前来。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普遍好了,时过境迁,当年行走来往的艰辛,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土公路,已被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所替代。
再次去外婆家,是放不下一份久违的牵挂,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好时代的延续,是去追忆那些苦难的日子。
舅舅家的7个儿女,继承了父辈吃苦耐劳淳朴善良的个性和品德,令人敬佩的是不识字的老人在那样的年代那种特困的生活中,就能养育出优秀的儿女。儿女们大多参加革命工作,在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中先后光荣退休了,现今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们快乐的生活在普洱市、通关、普文、景洪、勐腊等地。这些地方基本是一条线路,对我来说全部往南。其实以老表们的岁数已经是我的长辈类了,但亲戚关系我们还是一辈,因此相聚时候特别是喝酒时分,我说我身上有母亲的血脉是一家人,他们说是的是的,我们就尽情的玩笑。
老大现已年近90岁,参加工作早,曾在公检法任职并退休,身上时刻有警察的严肃铁面和法官的冷漠无情,以及遗传的朴实无华。看他平时拽得要命,喝酒时候一样天南地北,对喝酒后更天南地北的我说,小老表你小酒量,立马就酒醉说胡话了,我说你老革命回家后还是一样放牛,酒后依然说胡话。他退休后真的像个农民大爹一样帮大表嫂放牛,还自嘲说是锻炼身体。
认识二老表之前,我总想我是个好人,孝顺父母,朴实憨厚,感恩付出,自从认识二老表之后,才发觉什么是真正的好人。他是第一个继舅舅后来我家看望我母亲他三娘最多的人,和他老伴二表嫂一样善良重情。他1950年参军就准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开赴途中美帝野心狼就被打败,转业后回到边疆勐腊工作,因为当领导就被坏人批斗殴打得死去活来,但他的忠诚和乐观的生活态度,排骨折断几根依旧笑傲生活。他和表嫂不论困难时期还是现在,生活简朴得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他说,不用山珍海味肚子能吃饱就行,不用绫罗绸缎,衣服能保暖就行。他们省吃俭用后的积蓄,全部用来资助亲戚朋友和需要帮助的人。二老表没有读过书,是小时候去他外婆家放牧砍柴打豺狼讨生活中,听他上私塾的大舅念书就悄悄跟着学,是人民军队大学校和社会大熔炉教会了他做人做事和识字。识字不多的他使人感到无比意外的是无意间出版了一本自传体小说,不知道他是如何艰难一笔一画写成的。他们两位老人在生活特别困难时期,把三个孩子教育培养成当地名噪一时的大学生且在重要岗位工作。记住他的宽容和情义的,不仅仅曾经批斗踢打他的人,还有所有认识他的人。
祝你和家人国庆节快乐!
文章反反复复写了很久,大脑越来越呆愚了,但那些曾经的过往,总是历历在目。是的,父辈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我们大多亲眼目睹,但凭谁也想不到,生活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的是天翻地覆。是国家越来越发展强大了,发展的结果惠及每一个普通家庭和百姓,为此我们深有感触。
文章本来和传奇诗人余秀华没关系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的诗歌,特别是那首《我养的狗叫小巫》,就引用了她的半句诗作标题。我喜欢他桀骜不拘的性格,喜欢她大碗喝酒大胆作诗的豪迈,喜欢她摇摇晃晃一脚踢开屋门的背影……
问好劳英老师!
(符合目前的改动,望谅。)
欣赏老师佳作,假期愉快
再思这篇散文,感受祖国强大带来的安全感,幸福感。
珍惜当下。
很高兴诗人老弟一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