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二伯和他的马刀(小说)
按我老家的规矩,父亲的堂兄弟,比父亲年龄大的,我应该叫伯,父亲和比父亲年龄小的,我应该叫大。在我们蓝玉县细河大队第六生产队,支家是老姓,大姓,后迁住到我们队的人户都低我们一辈,这是古来的规矩,后迁来的同龄往往尊先住的人叔。我们支姓分两支,我们这一枝“志”字辈九个,另一枝“志”字辈兄弟十个,我们叫另一枝“志”字辈都按“名字+叔”的喊法,也可以用“绰号+叔”或“排行+叔”的喊法,比如我可以把志勋叔叫成“帽帽叔”,但父亲的堂兄弟绝不能喊绰号,我志勤二伯的绰号叫聋子,我们从来不敢喊,连想他这个名字都觉得不道德。
二伯从小受孤离家出走。刚解放,二伯从队伍上回来,孤身一人,据说是从共产党的队伍回来,村上很重视,给他分了一眼很特殊的窑洞,我家最穷,父亲把我三姐过继给了二伯,帮二伯做饭洗衣,我便常到二伯家吃饭,虽只有十岁左右,二伯的事我印象却很深。二伯耳有些背,可能是枪炮声震的,跟他说话时,他要把脑袋伸过来,问两遍“嗯?嗯?”二伯鼻子有点大,有点红,中等身材,长得敦实,说话慢,其实他就不爱说话,给我吃个红苕,都是递过来,说“嗯,吃!”我爱去二伯家还有个原因是听说他当过游击队,在白鹿塬上打过仗,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来说,一个在队伍上打过仗,而且是老解放军是多么有吸引力。
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把当过兵的都叫队伍上的,解放前有军队经过都叫过队伍。二伯在游击队呆过,村上自然也就另眼相看,给他分了一眼特殊的窑洞,特殊是因为队上五家地主这里住四家,分別在二伯住窑洞的左右和前面,四家地主住的院子梧桐树多,院子潮湿,满院子的地主都不爱说话,院子阴气沉沉,二伯住进去,队上的干部们大概想借二伯的光辉压住牛鬼蛇神的阴气,让他们不敢乱说乱动。二伯住进去,走在院道中间我跟在后面,院道很窄,地主们便靠墙站立,面带微笑,等我们过了,才猫着腰走开,二伯不爱说话,地主们像等着地雷炸响一样等着二伯训斥自己,可这地雷迟迟不响,我开始还享受这点头哈腰和微笑,这些微笑尽管是挤出来的,但挤得很到位,反到觉得很亲切。后来,我便不觉得享受了,我有两个女同学长得洋气又白净,一个叫婉萍,一个叫宁君,我们很和睦要好,她俩也住在这个院子,让她们也挤笑容我便觉得太残酷,于是,看到地主们靠墙站着,我便走到另一边墙根低着头,二伯走路总是急匆匆的,抬着头,不让地主们低头微笑的时间太长,二伯的煤油灯点起来时,隔壁的灯光也跟着亮起来,也时不时传来浅语低笑声,二伯满意的鼾声代表着他对周围环境的满意。
二伯的这眼窑洞特殊在它的位置,我们队上的窑洞和房子分两层,崖上一层为一组和二组,崖下一层为三组和四组,二伯的窑洞居于四个组的中间,第一层三四组的崖畔成拱形,二伯的崖脑居于拱顶,拱顶有五米左右宽,上挂着着队上的大钟,队长披着棉衣敲钟时像敲在二伯的脑袋上,二伯耳聋也不觉得闹,反正他是队上起得最早,上工最早的,我们家在第二层正对着大钟,大钟是队上的标志性建筑,谁站在那儿谁就是队上的权威,我们这一等子人的孩子王的名字常常盘旋在大钟下,军娃就是我们的娃王,每天饭点,军娃妈就在钟下高声喊叫“军娃——啊军娃,军娃——啊军娃”,我们要是回家晚了挨训时,这喊声正好传来,我们就正好找到回来晚的理由了,我们会说,你看,人家军娃还没回来,我们知道,军娃还在灞河里练狗爬呢,军娃虽然是我们的孩子王,但军娃害怕我二伯。
军娃怕我二伯是因为我二伯是不认人的,队上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二伯在队上的活路主要是看果园,我们队上有一片桃园,又大又香的蟠桃、利核桃,村内村外谁都垂涎三尺,谁从桃园过都把口水打几转再咽回去,二伯拿着个弹弓子在园里来回转,一有目标,弹弓子专打屁股一但中弹屁股非乌不可。最早中弹的是我二哥,二哥觉得是我二伯看桃园,实在经受不住白里透红的桃子的诱惑,大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匍匐着爬进桃园,摘下一颗最低的桃子,舌苔沉浸在香脆甜中时,突然觉得屁股火辣辣地疼,他中弹了,“谁家的崽娃子?”二伯低沉地吆喝由远而近。我父亲为此还和二伯大吵一顿,“咱自家的娃你也下狠手,你这伯是咋当的?”二伯在二哥屁股上给了一脚,“把你咬了一口的桃子吃完,下次再逮住你,你你还得挨狠打!”二伯说话有点结巴,回头对我大说,“队里分桃子时你少,少分一个,生产队的东西偷不得,咱娃偷了不——管,我还咋看桃园!”这事传遍队里,军娃也挨过一回弹弓,领教过二伯的厉害。
二伯的活路是队上最稳定的工作,谁也不愿干,谁也干不了,二伯最后也就把命搭在这个活路上,这个活路成了他的死路。一九七八年二伯给生产队里看萝卜,冬天夜里下了霜,二伯听到有响动,穿起棉裤,披着棉褂子,从那个用玉米杆搭的草庵子出来,走到斜坡上,脚下的霜一滑,他便栽到地里,不知是碰到石头还是树杈上,便再也没有醒来。队里人把二伯用他睡觉的床板抬回窑洞时,他紫色的脸上一层冰霜,红鼻子青乌青乌的,我们家抬埋了二伯,三姐哭得死去活来,二哥也撅着屁股抬着二伯的棺材流着泪。二伯的窑洞里极其简陋,一炕,一炕桌,一轻便车子,一堆杂物,两床铺盖,两个破箱子,屋外有间灶房。我家为二伯花了丧葬费,也就得了这孔窑洞。二伯去世后三姐被照顾到渭南发电厂工作,这孔窑洞就归我住了。
我住这孔窑洞,家里人几乎一致同意,一则大哥二哥成家了,我上高中了和爸妈住在一个炕上不方便,二则窑洞时间久了不住人漏雨渗水也要人看管,我住里边周围开始平反的地主也就打消了要回窑洞的念头。我住窑洞也有自己的打算,住窑洞避免父母唠叨,可以不洗碗,二伯神秘的革命经历吸引着我在窑洞里寻找遗物,譬如八角帽、五角星之类的。但住这孔窑洞也有极大的风险,一是恐惧,好像二伯的咳嗽吐痰声、瓮声瓮气的老在窑洞深处跳动,周围平了反的地主好像老在深夜里拿眼睛瞪着这窑洞的清净,这院道特别深特别窄,有四百米长的样子,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二是潮湿,一段时间不住人,炕上堆着麦糠,地下一堆杂物,不见太阳的时间长了,院子的梧桐树遮住了阳光,整个窑里黑暗潮湿,但为了有个自由的空间,为了寻找二伯的秘密,我打算在窑洞里住下来。
我仔细的收拾屋里的杂物,除了几本发黄的《毛选》,没有收获,窑洞静静地任我翻找,我被一堆劈材乱树枝绊倒,我踢开树枝,靠窑墙根处一把大马刀规规矩矩的站着,大刀有一米三左右长,刀把上缠着小拇指粗的麻线绳,像二伯上坡时扎紧的裤腿,刀背处已大都生锈,依然厚重精神,刀刃依然严阵以待,寒意逼人,我想二伯深夜磨刀的声音也许对窑洞里的老鼠有震慑作用,不然,窑洞年久老鼠何以不多?这把马刀像二伯一样少言寡语心事重重,我端详着马刀,想着二伯和我的心事,马刀窑洞照亮了些许。
起初我晚上走进窑洞有些恐惧,主要是院道长,堆有杂物,靠墙站立的苞谷杆,依墙根生长的杂树丛,有没回家的鸡狗猪躲于其中,在我不注意时窜动,会惊醒鬼神的故事中坟堆上的萤火。惊魂未定回到窑洞手哆嗦着打开铜锁,窑里一片漆黑,用脚步丈量着,摸索到炕沿的火柴,点燃煤油灯,煤油灯一亮,大马刀也就睁开了眼,忠诚的看着我,我也便开始与马刀对话。
我问的最多的三个问题,第一个是,二伯长的不像潘冬子,脸上没有酒窝,为什么大家会说他是红军?第二个问题是,二伯为什么打仗干革命了,却回来看果园?第三个问题是,二伯一辈子幸福吗?马刀对这三个问题也无言以对尴尬地看看我,只是给我壮壮胆吆喝恐惧走开。我只好自己回想周围人的言语,自己寻找答案。
二伯自小成孤儿,吃不饱饭,当兵了,有碗饭吃,起先在保安队也许是土匪里,受人欺负,不善言谈,知道受欺负的滋味,也欺负不来人,到了革命队伍里,受人尊敬,二伯说过,解放时,他们睡在街道上,老百姓第二天早上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钦佩与感激,打仗时,官兵同命,互相关爱。二伯说这话我能想象到他背着大马刀激动的神情,他是革命队伍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军人,不打仗了,也就是一张介绍的纸条,又回来种地,半辈子还是个老兵,他把大道理都听完了又交给了军官老师,只是街上那感激的目光点燃了人生的道路,坚持原则,多做好事,人们就会付给他感激的目光,这就是我看到的革命军人的样子,电影里看的总落不了地,二伯在部队里耽搁了婚事,耳聋不语影响周围女子对他的好感,照顾好女儿,看好果园,就是他要做好的事。他就像一片云,聚在一起天就下了雨,人们感激于神的布施,却很少看云的孤独,人们感慨于大海的波澜壮阔,却不知道每朵浪花的名字,他们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老兵,我想二伯也和浪花一样参加了革命,掀起了波浪,从不以波浪自居,一场社会变革,是无数个鲜活的生命付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二伯也只是变成了背着马刀的二伯,受人尊敬,就是人生的目标。当兵时往前冲,看果园不徇私情,没有现时的聒噪与奢望,这就是二伯和他的马刀的责任。
在一个纪念军人的日子我想起了二伯和他的马刀。
好作品,欣赏学习了。感谢老师赐稿冰心,期待更多佳作。问好老师,遥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