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路(散文)
人生的路纵横交错、崎岖盘桓,你以为所到的每一处结点,不过刚好是通往另一条路的界点。
长大之后才发现,时间分割出的明明暗暗的线条,在明晃晃的镜子中刻下一道道刺眼的裂痕。最终,那条青春必经的路,你执意要走,我也未做挽留。
微凉的风漾在我脸上,拂过发梢,追赶着樱树下一堆堆枯黄的落叶。
忽而,一片半绿半黄的落叶从空中旋转而下,正正砸中了我,却转眼轻轻落地了。这一片落叶一坠地便勾起我记忆中那句不知出处的话来了——若你正巧被一片秋叶砸中了,便是撞上整个秋天了。
我嘴里喃喃念着这句意味颇深的话,一面抬眼看了一眼高处的那棵樱树——而今的它,似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独自站在飕飕的凉风中追忆年少。它稀疏的叶子又开始凋了,风一吹,一片、两片地飘进参差不齐的石缝里,像抛进大海的石子儿,寂灭无声。
“走吧!”陌天陽靠在那棵繁花似锦的树干上的背已挺得直直的了,说话时左脚已向前迈了一步。
“谢谢你等我!”我蹲下身拾了几片雪白的落花,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不用谢。”
“你这么笨,我怕你会迷路!”他突然转过身来,露出奸邪的笑脸。
“你才傻……”我气急败坏地一路追赶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缴械投降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那时候的日子真长,长得似乎足够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忆。”我收回了目光,决定继续埋头赶路。
正朝前走着,赫然摆在眼前的是两条朝向各异的岔路。朝下的路已荒草满径了,几株野花还兀自灿烂地开着。朝上的路则鲜明地印着一排大大的足印,长长短短的杂草还蔫耷耷地倒在路边上,许是外爷专程从农活里挤出时间来为我“开路”的?
“湉儿,你坐那长途车累着了吧?”
“来,行李都给我拿!”外爷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前面,笑意盈盈地接过了我的行李。
“我一路耍呢,一点儿不累!”顿时,我心里涌起一阵阵暖流来,便紧跟着外爷轻快的步伐向家进发。
“天陽都好久没回家了!”
“可惜了,那孩子!要不是他那糊涂爹欠下的一屁股债……”外爷的步子忽然慢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又回过头匆匆望了一眼身后那条铺满荒草的路,顺着路直往下看,那条干涸的小溪旁仍坐落着一座破败的瓦房,紧扣的木门上朱红的油漆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难辨,屋后那堵颓圮的土墙被两根干枯的木棒艰难地支撑着,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还学会打架了啊!你能耐了啊!”
“你再继续下去迟早被学校开除!”
“你爹混账,你也跟着混账啊……”他妈妈手中的藤条猝地跌落到了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眶中的泪一串串滚落到坑坑洼洼的泥地板上、再渗进土里。
“我不用他学校开除,我要退学!”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浑身沸腾的血气猛地窜到了窄窄的脸膛上,瘦削的身体却仍然纹丝不动地跪在冷冰冰的泥地上。
“好……好……你退学!”
“你要退学就永远莫进这个家门来!!!”他母亲干涩的嘴角不受控制似的猛抽搐着,摇摇晃晃地关上了大门。
这次激烈争吵过后的一周里,我左边的课桌都空荡荡的。
终于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还是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樱树下,他满眼憔悴地朝我走来,他手里晃着那本落满洁白樱花的“樱花集”。
“我这么慷慨,这本就赠给你了。”他还是操着一口不着调的语气朝我说着。“我可是看在你可怜巴巴的份上才送你的,可别弄坏了!”
“天陽,你当真不上学啦?”我站着不动,盯着他满是泥浆的衬衣焦急地问。
“上学?你替我上吧。”
“一定要记住,书好好保存……我回来再找你要!”他慌忙地躲闪着我追问的目光,急匆匆地把书塞在我手上,转身走了。
“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拿书!!!”我停在空中的手剧烈地摇摆着,书中几片脱落的樱花趁机飞了出来、飘进了泥沟里。我慌忙地蹲下身去捞,摊开手掌,残破的花瓣上竟完完整整的刻着“湉”、“儿”……
“汪汪……”草棚下那条大白狗恶狠狠地狂叫着,把深陷回忆的我猛地惊醒过来了。
“当真是狗眼不识人呢!”外爷朝它骂了句。
“呜……”也不知那条大白狗是识别出了我,还是受了骂?它的大声狂叫竟转变成了轻声哼哼了。
“咱这荒僻处,来的人少,它见了生面孔难怪会叫几声……”外婆已匆匆迎了出来,笑着邀我进屋。
“几年没回来了,幸而没走叉路!”外婆仔细地打量着我,灰暗的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线来。
“很好分辨的,咋可能走岔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刹那,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条路来——那条朝下的路已荆棘丛生了,曾经印下的一步步脚印早已被经年的暴风骤雨掩埋在泥土深处了,路旁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还兀自灿烂地开着。不知它们是否还在苦苦地等待谁的归来?
晚饭过后,我迫不及待地翻出了那本饱经岁月的“樱花集”,急忙凑到昏黄的灯底下,掸去封面上满布的灰尘,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待我展开薄薄的花瓣,曾经明晰的字迹早已褪得了无痕迹了。唯一没有褪色的,只剩下那一片片纤瘦的樱花,仿佛被时光遗忘在了岁月的拐角处,依旧朵朵雪白地盛开在泛黄的书页里。似乎,它们一直都还灿烂地盛放在那个春风和煦的路旁?
蓦然回首,这些年,似乎一直被命运的手掌向前推着,趟过泥泞不堪的山路,蜗行过漆黑难行的隧道,也漫步过一马平川的大道。一路上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当瑟瑟的冷风吹起衣角,眼前又赫然现出一个分岔路口时,我却仍旧清醒地知道——我一直都还不快不慢地走在梦想的起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