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曾经很多次看父亲在洪水里起起伏伏，从容而自由。在水里的父亲，只是一个小点。看着风波里的小黑点，心紧紧地揪扯着。当父亲从水里钻出来，湿淋淋地滴落着水，那时又像一个金甲的战神。
　　 在徐元的心里，父亲就是一个英雄一般的存在。父亲几乎无所不能，在水里纵横，在水里遨游，与风浪搏斗，还救过人。
　　 那个孕妇的孩子，拜父亲为干爹，每一年都会来看看父亲。
　　 今年的父亲明显力不从心了，他下水的次数很少。在一个月前，父亲看到一个人头在浑浊的河水里起伏，他狠狠心下水了。但是，他游到半途，力量接不上了，还被从上游冲下来的一个箱子撞了一下腰。幸亏反应及时，抱住那个箱子，借助箱子的浮力回到岸上。
　　 这个事造成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父亲尽管对这件事轻描淡写，但徐元还是很担心，想回家看看。不是想吃鱼，而是想看看父亲。
　　 耽搁这么久，一直没有回去，徐元真恨自己总是磨不开情面，将自己的要求看得过轻，礼让别人的那些小小的要求。
　　
　　 十
　　 在接下来的时间，不，明天，等一会，要求李政霖换人，他不能再待下去了。暂时忘记雨，忘记泥石，忘记责任，忘记担当，回家看看父亲。
　　 他在雨中，拼命对抗着强劲的雨，雨像一把刷子，在他身上拼命地洗刷着。整个身体，都在雨里，雨是无所忌惮的，也是他无法阻挡和拒绝的，而且还有着巨大的阻力。他失去了一根牛尾巴的帮助，也没有一把伞。在这样的天气里，伞也是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他还是得前进，像鱼儿游在水里。鱼在平缓的水里游不好吗？为何有些鱼儿要进入激流，去跳跃，去做一些毫无价值的事？
　　 走进新的村子，看到那些屋檐，看到那些门扇，徐元真的想停下来，躲一躲，等雨小了再去。
　　 有谁知道他干了什么，延迟了什么，或者这里的真实情况？磨一磨时间，休息一下，推迟一下，有什么关系？
　　 最初的那一天，他发在群里的照片，还有人问几句，说一些什么。后面就没有什么反响了，发了就发了，在手机屏幕上张贴着一般，无声无息。曾学军请人代拍，也没人知道。在徐元的手机里，储存的照片还很多，选择几张发上去，不会有人知道？
　　 而且，不会那么巧，他正好没去的这一次，就发生了意外。即使真有意外，也可以说是自己刚转身所发生的，谁来质证？
　　 “小徐，进来避一下。”金大爷站在门前朝雨中的徐元喊。
　　 “不用啦！”
　　 徐元的回音，瞬间就被雨吞噬了，没有传多远。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徐元鼓励自己。既然已经湿透了，何不如抓紧时间去检查完，然后回来，换上干爽的衣服？
　　 即使独自一人，在徐元的心里，也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会作假，更不会胆怯而后退。
　　 雨密得插不进针一般。雨和河水是一样的。天上来的不是雨，不是从云缝里漏出来，而是从天河里流下来。
　　 他是一条鱼，在激流中跳跃的鱼。他加把劲，努力往前“游”。父亲在浑浊的河水里，劈波斩浪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力量逐渐衰竭，心里生出一种要放弃的感觉。
　　 不能放弃，一刻也不能放弃。父亲老了，他还要往滔滔的洪水里跳，当时是一种什么想法？徐元对父亲的感受，很想听到父亲的回答，现在只能靠感受。此时的感受，可能是最深刻的。
　　 雨弥漫着，眼睛不能正常睁开，只能眯缝着。当徐元逐渐靠近往常检查的位置，他的任务即将完成，然后返回金大爷那里，擦干身体，穿上干净的衣服，与雨完全分隔。
　　 他站在屋里，雨成为风景。他站在雨里，他成为风景。
　　 雨的声音很大，眼睛中的景物有些变形走样。世界因为雨，发生了很多改变。手机里发出去的照片和储存的照片，都已经发生了改变，出现了很大不同。徐元愣住了，有些发傻，脚下也在微微震动。
　　 这不是波浪的起伏，是山体受到重力移动的感觉。徐元大喊一声，“妈呀——”
　　 泥石和浑浊的黄水一起，在往下流淌。泥石已经变得很轻盈，很轻盈，像水一样奔腾，咆哮，冲撞，溜坍下去——
　　 泥黄色的浑浊像狂野的军队。近了，近了，距离高铁越来越近。
　　 雨中的高铁沉默着。此时没有飞驰的高铁，装满人的高铁在未知的某处，但高铁随时可能出现，就像淹没半个村子一样，把高铁淹没在里面。
　　 冷静。冷静。必须冷静。脚下的震动，反而变得稳定了。他稳稳地站着，整个人出奇的冷静。风雨声哗哗的，他也要憋出比风雨更大的声音来。
　　 把专网手机从贴身的地方拿出来，按几下键，撕扯着嗓子一般大喊起来。
　　 “调度，调度，马上封锁……区间……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