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母亲 (散文·家园)
四
命运坠入低谷,是母亲检查出了癌症。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停下来守着她,给她治病。
母亲单位是大集体,没有医保。住院费要自己全额承担。磁共振检查,转院,筹措昂贵的住院费,我不清楚我是如何熬过来的。那时候弟弟正考大学,妹妹刚参加工作。父亲供养妹妹、弟弟的上学,还要赡养多病的奶奶,经济很拮据。我毅然向销售公司两位驻外经理求助,他们慷慨解囊,连夜让家属把我借的钱送来我家。虽然压力巨大,但在母亲住院期间,我和母亲的关系,却非常亲密起来。我激动又难过,常常使我落泪。那时候我只有传呼机,还没有个人手机,不能预约去探视她。几次我到了病房,她正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我换父亲出去逛逛,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等待,母亲的皮肤白皙,几个月的养病,手就像婴儿般细嫩、光滑,我摸着她的手,她睡梦中的眉梢缓缓舒展,像是溢满了笑。我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住院半年,经过了前期的各种治疗和专家会诊,母亲的脑瘤长在左脑和右脑的交叉神经处,最终确定了手术方案,母亲做了脑动脉血管瘤摘除术。手术很成功,但暂时留下了后遗症,左眼睑下垂,手脚都不灵便,得架着她走几步。父亲教她打太极拳恢复,并做着化疗。中间有那么几年幸福的日子。
七年后母亲的癌细胞严重扩散。她的下肢严重受脑神经压迫而致坏死,在我陪伴她的最后时光里,发生了挑战我心理极限的一件事。某日我和弟弟合伙背负她下楼透风,她的腿在门框上刮蹭了一下,顿时血像雨流一样,嘀嗒不止。我立即返家拿了剪刀,纱布,胶布,云南白药。弟弟在处理伤口,我蹲下来看到那么多血,顿时眩晕。弟弟要棉纱,我哆嗦着,闭着眼睛递过去棉纱。弟弟专注地在止血,我闭着眼睛颤抖着,手里的棉纱怎么也递不到他手上,弟弟忽然大喊一声:“棉纱!”我惊得立即睁眼,把棉纱递过去,弟弟给伤口上了药,把棉纱折叠好,用胶布固定好,我剧烈颤抖得几乎倒地,看着弟弟沉稳的动作,我对自己的懦弱和无用的自艾,旋即大哭。这是我果断在市场拼搏之外,第一次感觉到真切的、悲凉的无助。那一天我发誓:无论如何,我要克服晕血的毛病。之后我真的数次挑战自己,母亲不在了的几年后,我真的不晕血了。
母亲病重后期的一天,我和母亲断断续续地聊天,母亲有些许的欣慰,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我转过脸不敢一直看她,她的眼睛悠悠地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渐渐抬起头,费力地看着我,郑重地对我说:“你呀,我要是不行了,你要记得我给你说的话!”我的心顿然沉了一下,不能接受她“不行了”的结果。我没有应答,立即岔开了话题。母亲摸索着摸向枕头底下,吃力地摸了半天,也没摸着什么东西,我问她摸啥?她回答:“给你写的信。”我很从容地伸手到她的枕下,摸出一封已经封口的信,是父亲洒脱的行草笔迹,想必是母亲口述,父亲代书的遗书。我没有立即打开,我不确定我当着母亲的面,读母亲的临终嘱托,我会如何失态。
母亲睡着了,我去我的房间打开这封信。读到第一句手就颤抖起来,母亲说她口述,父亲执笔,给我写这她生命的最后一封信。信纸在我手里抖得看不清字,我停下来,看着窗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拿起信继续阅读。母亲嘱托我的脾气不好,要改;嘱托我做事不要那么拼命,随大流就行;嘱托我要照顾弟弟妹妹。我感觉我的心被戳了一个一个的窟窿,疼得剧烈抖起来,眼泪溪流一样淌着,我不能挽救母亲生命的无能为力,沮丧又无助,我就那样坐着,手脚渐渐失去知觉……麻木了我的大脑后,我就那样全身僵硬“定”住了。父亲下班回来发现了我的异常,看着掉在地上的信,才揉着我的手指,尽力掰开,按摩着我的胳膊,努力让我恢复知觉……
母亲后期几乎只能喝米汤,我给母亲喂米汤,看着她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她的生命之花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枯萎。那是一种我没有语言可以准确表述的感觉。
后来母亲去世了的一段时间,每到黄昏我就不由自主地出门,沿着公路走,走很远很远,车辆在我身边“呼呼”而过,我好像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直到我走得筋疲力尽了,在路边席地而坐,清醒了又走回家。过后回想,那是一种我想随母亲而去的下意识行为。
父亲去世五年了,期间我写过四次父亲。母亲去世十五年了,我从来没有一次写过母亲。我对她的感情,不像对父亲的感情那么单纯,我对父亲只有欣赏加崇拜,父亲睿智地指导我的工作和生活多年,我常常感念他。
我知道我对母亲有着深刻的感情,我恨过她,爱过她。写与不写,她都是我生命的至重。我愿母亲下一世强势一点,幸福多一点。如果可以,我愿意下一世以一个长子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做一个有能力的人,好好呵护她。
感谢您的美好祝福!顺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