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种菜的手种花(散文)
在老家的屋后,黏糊得近似耍赖的暑气,是被一声声的号角吹走的。
牵牛花,拿出攒了一春一夏的力气,攀着对掐粗的槐树上去,把来不及收的油葵棵子缠起来,沿着北瓜蔓子匍匐开去,把一枚枚蓝紫、粉红、白中透绿的小喇叭架起来,太阳一睁眼就吹啊吹。暑气不得不敛了脾气,退下。何况,土台子边上,夜来香也凑热闹,举着迷你喇叭,到月亮睡了都不肯停下。
母亲把牵牛花叫牵客郎,把夜来香叫紫丁香。她说,牵客郎脖子细,喇叭大,声音也是柔的;紫丁香簇着,底气足,喇叭小,声音也是壮的。
花,是母亲种的,关于她的花,母亲说什么我都信。花们像她的兵。或站立,或游走,头发花白的母亲,在这姹紫嫣红中间,像一位气定神闲的元帅。
指着台下一大片西洋姜跟菊花,母亲不无自豪地说,天再凉些,它们就开了。我知道,那金灿灿,比太阳还亮的西洋姜花,要一直开到霜降;白的、粉的、深红、浅紫的菊,霜降以后,就跟着母亲进到屋子里去开。
待到来春,菊花移出来,悄无声响地扎根时,满台子坡的二月兰,泼洒着开了。远远地看,房子像穿了紫色的裙,暖暖的。母亲说,是她的二月兰撵走了冬天。跟油菜是亲戚的二月兰,结了荚子,白了棵子,麦子就熟了。此时,蜀葵热气腾腾地开了,秫秸一样高,一串串儿地,红红紫紫,半截墙一样。母亲固执地把蜀葵叫作守墙花,还固执地认为,夏天瓢泼的雨,还有塘里的蛙声,都是守墙花招引来的。
老母亲的世界里,分不清是春秋给了她花开,还是花开串联了她的春秋。
从春到秋,种了这么多花的母亲,戒掉了烟,不再守着烟簸箩。餐前饭后,除了戴上花镜读点儿书,就在屋后转悠,院里忙活。
房子是四大间,宅基是村里规划的,晾台下面两个花坛,一边是月季,一边是芍药牡丹。牡丹芍药是城里的花市上买来种的,村里不常见。花开的时候,母亲炫耀地邀左邻右舍来看。母亲捧出糖果招待人们,笑脸比枝上的花朵,还饱满肥硕。月季是邻家剪来扦插的,不名贵,但常年开,甚至雪后,花朵还托着结成冰的雪,硬硬地红。
院子的地面,母亲执意红砖铺砌,砖缝里都是她的文章呢。菜扫帚、盐蓬花,开春逢点雨,洒点水,就钻出头儿了,嫩绿嫩绿的。母亲的脚步在院子里随意地走,它们在砖缝里随意地长。似乎突然有一天,菜扫帚长成球球了,大的,搂不下;小的,跟狮子滚的绣球似的。盐蓬们,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红白黄粉紫,深深浅浅,对着太阳开。
院子里是花,院子外是花。花,占领了母亲的空间;母亲,被包围在了花里。
其实,年逾古稀的母亲,眼睛怕光,须长年戴茶色镜。花的颜色,她未必看得清。耳朵背了,院子里满是蜜蜂嘤嘤嗡嗡,她也未必听得明。但花的绚丽和芬芳,是根一样地扎在她心里的。
四十年前,父亲经常不在家,母亲带着一群孩子和两边老人过日子。她日头里下地,油灯下做针线,忙活一家吃穿。她说,每每路过公社大院,看到花开得热闹就眼馋。偶然一次进到院里,跟人家说了好话,捋了一小把守墙花籽,回来兴奋地种上。那件事情,你奶奶叨唠了好长时间:念过几年书,就这么洋气?老的少的都伺候不清,还有闲心伺候花?哪如多种棵扁豆丝瓜啊!尽管篱笆里种满了菜,但奶奶觉得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实在。
母亲种菜不占用整时间,下地回来,掌灯之前,撒种锄草,挑水施肥。水,要翻过一个大坡去家后的坑里挑。母亲身板单薄,但肩头还算力道。手在扁担上一搭,脚步扎实轻盈。那时,长女的我,还不足以替母亲挑起担子,只在菜畦边浇水。接水桶时,我触碰过那双手,粗粝,指掌多处刀砍绳磨的疤。在她实在累了时,我见她用这粗粝、带着长疤的手指,夹了喇叭状的旱烟,吧嗒吧嗒地抽。
就是这双手,在浇完了菜之后,在把老人孩子打发得饭饱之后,把鸡猪鹅鸭关进圈之后,用澄下的泔水,浇她窗下的守墙花。撒籽当年,守墙花不开,还怕鸡刨猪拱。母亲找个破筐扣住,周边定几个橛子,用绳子把筐拴牢。母亲跟我说,守墙花真的跟我们姐弟很像。来春天暖了,守墙花越蹿越高,我们就衣服越脱越薄,我们穿短衣裤了,花就开了。看着花开,母亲高兴,就在我的鞋上绣了粉色的守墙花。
后来,从供销社大院剪来一枝绣球,插在破洗脸盆里;从粮站、医院大院要了仙人掌、仙人球、玉树……大小不一的破盆子,摆放在土窗台上,不甚雅观,花们倒也水灵。
那时候,母亲望着她的花,经常憧憬,咱家有机关大院那么多花多好,三天不吃饭也值!说这话,母亲眼睛是亮亮的,但声音是轻轻的,她万万不敢让奶奶听到。不然,奶奶一定撇着嘴说,你心这么高,可惜了,小姐身子丫鬟命,下辈子再托生吧!
四十年后,母亲当了奶奶、祖奶奶,一如既往地喜欢侍弄花。那双手苍老、暴筋,但不再粗粝。跟着花开的脚步,母亲欢娱着;跟着花落的脚步,母亲摘种子,包起来,送人。
这些年,我们姐弟都在城里安了家,多次想接母亲来住。可母亲被她的花牵住了,坚持留在老家。她说,有花陪着就跟我们在一样,更何况,前院是族侄,左手是族兄。茶余饭后,族侄们过来抽根烟。族兄的姑爷是村医,头疼脑热的,隔墙招呼就行。
每到过年,我们都回去。客厅里,马蹄莲开着,如玉雕的掌;花架子上金边吊兰披散着,如油润的发;窗台上的金钱荷,红红火火地,映透了整个窗子、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