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云端，俯看人间的这个七岁男孩。
　　 男孩的这个夏天阳光灿烂。男孩全身赤裸，黑不溜秋，像条泥鳅，一跳一跳地奔跑在村外池塘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高唱着：晾一一晾一一晾干干，打火火，吸烟烟。他的哥哥们在池塘里打闹，你用泥巴扔我，我用泥巴扔你，从水里扔到岸上，从岸上扔到水里。男孩不知道他的灾难已经拉开大幕：妈妈到黑龙江找姥爷姥姥去了，没法和爸爸过了；爸爸守着四个男孩也没法过了，带上三岁的四弟去找妈妈了。这个七岁男孩的天空自由自在。
　　 男孩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块泥巴飞过来，正中男孩头部，男孩一下摔倒在地。男孩醒过来时，一圈光屁股哥哥大眼小眼盯着他，二正叔的白色医疗箱就在男孩头边张开着。二正叔剪掉男孩伤口附近头发，用酒精消毒，疼得男孩鬼哭狼嚎，胳膊腿都被哥哥们按着，上药，包扎。原来砸在男孩头上的，不是泥巴，是半截砖。
　　 我调转云头，俯看人间的这个小小少年。
　　 少年已然是个猴王，率领群猴，瓜熟偷瓜，枣红摸枣，奔突而来，呼啸而去。耿家大伯炒好了芝麻，准备磨香油。猴头循香而至，不避不躲，抓起一把转身就跑。耿家大伯几步追上，一把搂住，抓住猴头双手，把芝麻磕在大手心里，一手托起猴头下巴，一手把芝麻倒进猴头嘴里。猢狲惹不得，前一天晚上猴子们偷吃了大孬家的两个西瓜，大孬居然骂街；后一天晚上大孬家的西瓜地，连瓜秧都让猴子们拔光了。乖戾侵入猴头骨髓，上课时睡觉，下了课打架。他的课桌与众不同属于精装修：三面全被他钉上大铁钉，卡进硬纸板，高有半米，正面挖一个正方形，这是窄银幕；再挖一个长方形，这是宽银幕。他就趴在他的电影院里听老师讲课，窄银幕看得不耐烦了就看宽银幕，宽银幕看得讨厌了就看窄银幕。唯独他是个例外，他把自己的课桌鼓捣成花果山老师也不管，大概是因为不听老师讲课他也会做题，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一提问照样会，考试没考过第二。电影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时鼻子里经常塞半截粉笔，有一次居然塞着一截燃烧的香烟。
　　
　　 二
　　 我站在云端，俯看人间的这个七岁男孩。
　　 池塘里还有多半池水，男孩被剪掉的头发还没长出来，他又在水里和哥哥们快快乐乐地嬉闹了。和哥哥们比赛谁游得快，一群哥哥在岸上叫喊着蹦跳着给他加油，他居然赢得多输得少。他可以憋一口气沉入水底，手刨脚蹬，在水底淤泥中快速爬行，远远地在水面冒出来，大叫大笑着向抓他的哥哥挑衅。晌午顶上，毒辣辣的大太阳，把最吃苦的伯叔也给晒家里去了。男孩也像哥哥们一样，用泥巴把脸一抹，大摇大摆进入瓜田。等看瓜的大娘叫骂的时候，早抱着西瓜跳进池塘，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央，把瓜踩在脚下，等大娘骂累回去了，找个凉快树荫一顿好吃。吃饱了，又跳入水中追逐打闹。
　　 悲苦又降临到男孩头上。五英叔的宅基地紧靠池塘，游泳的孩子们在这儿上上下下，池水日渐侵蚀基地。五英叔不胜其烦，干脆拿来几个酒瓶，高喊着叫池塘里的野小子们看清楚了，然后砸碎，一片一片插在他家基地的水池边。那儿从此成了雷区。男孩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不久他便忘得一干二净，于一次慌不择路的追逐中，他一脚踏上雷区。
　　 我调转云头，俯看人间的这个半大小子。
　　 他已经无法无天。他腿上绑着刀子，腰里缠着顶头开花的牛皮钢丝鞭，走路横着，下巴高抬，和校长拍桌子瞪眼睛。当着看园人的面摘苹果，半夜睡不着觉翻墙到农场抱西瓜，如入无人之境。一天半夜，他和六个拜把子兄弟喝酒之后，走上公路，去拦汽车。汽车喇叭高鸣，车灯把他们手里的砖块照得雪白。没有一辆车停下来，他们把手里的砖砸过去，一阵叮叮咣咣。
　　 我一声轻叹。但我知道这个孩子并非冥顽不化，于是用杨柳枝在玉净瓶里再蘸一下，往人间一洒，又一滴甘露由天而降。
　　 一个同学从一中回来看望他。同学从容镇定，侃侃而谈，不过两三个月不见，人家仿佛已见多识广，陡然成了名星，一圈人抬头仰望。如醍醐灌顶般，叮嘤一声，一个信念滴入他的心田。
　　
　　 三
　　 我站在云端，俯看人间的这个七岁男孩。
　　 男孩独自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池塘早已见了底，裂纹横七竖八，如罗中立的油画中父亲的那张脸。有一次男孩抠起一块干泥巴，底下的湿泥中居然有两三条尾巴在拼命往下钻。男孩愣了一愣，赶忙去揪，哧溜滑走，钻入淤泥不见了，两手又粘又腥。
　　 说池塘已不准确，应该是池塘里的一条小水沟；说水沟也不准确，因为沟里没有水，全是泥巴。男孩并不孤独，他伸伸腿就能蹬到一头猪。他和那头猪都努力把身体往下压，只把头露在烈日下。男孩和那头猪的想法是一致的：泥巴太浅了，稍不小心就把脊背和屁股露出来了，太阳太毒，晒得人和猪都受不了。二正叔赤着上身站在树荫下，肚皮耷拉到了皮带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那头猪。
　　 后来连泥巴也没有了，男孩只有坐在门楼下的墙角里，那里比较阴凉。男孩一身黑垢，不能动，一动皮肤就裂开，一道一道血丝渗出来，遍身如同刮脸刀片在割。他把身体紧靠在墙壁上，每根毛细血管都张开，吸收砖块里若有若无的凉意。脚心里四五厘米长的大口子老长不好，红肿流脓，又胀又疼。男孩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隔壁家的伙伴们正在唱戏，有敲凳子的，有敲脸盆的，咿咿呀呀，叮叮当当，好不热闹。男孩醒来时已是满天繁星，阒寂无人。
　　 我调转云头，俯看人间的这个青年。
　　 他居然考上了一中！取通知书的时候，校长拉着他的手出了校门，把他的手拍了一遍又一遍，说：我拭目以待！他如同腾云驾雾般感觉不真实。
　　 从此他的眼神清清亮亮。他看过很多书，无数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供他选择，比如桑地亚哥。乖戾犹如种入他骨子里的蛊，一念咒语，便令他陷入混沌谵妄之中。三句不和，拳脚依然蠢蠢欲动。这个青年极其分裂地生活着，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那么多老师欣赏他，那么多同学喜欢他。他和同学们一起配合默契地打篮球，一起骑着自行车去远游，一起在雪地里疯跑疯闹，滚的大雪球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推动。他们热爱文学，创办一中的校刊，一个班一个班去收集稿件。他们从自己的伙食费里挤出一点钱来，凑在一起，买来钢板和蜡纸。这个小青年还要挤出时间，刻好蜡纸，一张一张印出来，装订成册，再一个班一个班发下去。
　　 这个年轻人不知疲倦地摸索着，追求着，阳光暖其面，月亮入其梦。
　　
　　 四
　　 我站在云端，俯看人间的这个七岁男孩。
　　 他就像一个呲着牙的小狗，看似柔软弱小，却极不驯服。一群男人在街上大声说笑。男孩漫无目的地走过来，忽然从人群里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他。二正叔把男孩往上一举，双手顺势往下一滑，就抓住了男孩的两个脚踝，然后一圈一圈抡起来。也不知道抡了多少圈，也不知道是停下来了还是没停下来，男孩只觉得天旋地转，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都有笑声传过来，干呕欲吐。男孩坐到能站起来，一步一步在众人笑声中走开。走到很远了，估计追也追不上了，男孩放声大骂：小二正！小二正！对于男孩而言，直接叫堂叔的小名，就是最恶毒的谩骂。然后飞奔而去。
　　 男孩必然要为他的不驯服付出代价。当他去奶奶家的时候，忽听背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不远处二正叔正往他这里蹑脚飞奔。男孩如受了惊吓的兔子，扭头就往奶奶家跑。进了奶奶家院子，他听见奶奶就在厨房里做饭，风箱叭哒叭哒一下一下响着。但男孩不相信奶奶能保护得了自己，转身躲进了院中的防震棚里，藏在了床下面。二正叔前后脚闯进来，一把把男孩从床底下拽出来，咬着牙抡起了巴掌：还敢叫我小名么！
　　 男孩只觉得后背嗵的一声重击，身子飞出去，脚尖几乎离了地；他并没有叫，但从胸腔里挤出半个啊来，眼冒金星。身子还没返回来，后背又是嗵的一声重击，身子再度飞起来，胸腔里挤出的半个啊接上了前半个啊。这次男孩想叫了，他想叫：二叔，我再也不敢了！但只叫了前半个二，下半个二变成了半个啊。防震棚里响着疾风暴雨般的嗵嗵声和一个七岁男孩不似人声的啊啊声，十米之外的厨房里响着叭哒叭哒不紧不慢的风箱声。
　　 我站在云端，没有慈悲，没有恻隐，这是他的劫数。但他另有前途。于是我用杨柳枝在玉净瓶里蘸一下，往人间一洒，一滴甘露由天而降。
　　 妈妈也回来了！弟弟跨过横放大门前挡鸡羊的门板，用普通话高喊着。四十年后这个画面依然清晰明亮，变老的男孩依然泪流满面。
　　 你可曾见过这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