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扁担(散文)
妻子正在打扫房间,突然从角落拿出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墙角。我眼光一扫,发现是一根扁担,是那根我父亲最钟爱的扁担。它静静地靠在那里,长长纤细的身影,像一颗不期而遇的沙粒,伤到了我的眼睛,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父亲是一名篾匠——一种古老的手工艺的传承者。
父亲常把大大小小的竹子砍倒,去掉枝条和尾部,扛回家,摆在门外的空地上。用粗重而锋利的蔑刀分割成宽度基本均匀的数块——依照竹的大小和所要加工的产品不同,块数并不每次相同,需要先在头脑中计算好才能下手,然后,换一把稍轻的刀,将竹条内侧带节部分剔除,这样,原本圆溜溜的竹子,就变成断面大致呈方形,大小长度基本一致的“篾坨子”(湘西方言)。接下来一道工序叫“剖篾”(湘西方言),就是把粗加工好的“篾坨子”横向分割成均匀的薄薄的竹片,当然厚度也是根据产品的需要决定的。这道工序是最能体现篾匠师傅手艺深浅的,整个程必须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把竹片弄断,前功尽弃,甚至有的时候,锋利的篾刀还会割到手上。
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剖篾”,我和弟弟在旁边玩耍,弟弟踩到一块“篾坨子”差点滑倒,父亲连忙起身去扶,竟忘了手上执着的刀,结果弟弟并没有摔倒,父亲的右手虎口处却不小心碰在刀刃上(父亲是个左撇子,所以才会伤到右手),伤口深可见骨,顷时血流如注,我和弟弟都吓坏了,但父亲并没有惊慌,他从烟袋抓了一撮烟丝,放进口里咀嚼了几下,吐出来,放到伤口上(我不知烟丝止血有没有科学依据,但我确实看到父亲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当时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做,毕竟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是在农村,就算是刀砍斧伤,只要不危及生命,都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后来等伤口止血以后,父亲到家里寻了一块旧布,自己包扎好,吩咐我看好弟弟,又拿起刀开始“剖篾”了——也许是那天晚上,从地里劳作回家的母亲,以我“没看好弟弟”为由,将我打了一顿,才让我对这件事记忆深刻的罢。
剖好后的竹片还要刮毛,因为竹子本身材质的缘故,在加工过程中会产生许多小刺,布在竹片上,一不小心,这些小刺就会扎进皮肉里,免不了钻心地疼痛。所以不把这些小刺刮除,竹片是不能用以加工成品的。“刮毛”后的竹片薄如纸张,滑如绸缎,被称为“篾子”,篾子加工好以后,就可以拿来编制竹具了。
父亲最引以为傲的拿手技艺,是编织一种叫做“箩筐”的农具。虽然随着尼龙编织袋的普及,箩筐已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在二三十年前,它可是一种南方乡村家家必备的生产用具。秋收时节,满箩满筐的稻谷是才乡亲们丰收的象征。
有了箩筐,就要扁担,扁担对于农人,就象现在汽车对于城里人一样。尤其是山里人家,当时交通不畅,什么东西都要肩挑手扛,没有扁担,简直寸步难行。
扁担的制作也是有讲究的。挑一棵老竹——必须是四年以上的老竹,太嫩的竹子是不能“担此重任”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当然更不能有丝毫弯度。竹子砍倒扛回,选择近根的一端,锯下齐眉的长度,用磨得寒光闪闪的篾刀,定好方位,一刀劈下,竹子应声而开。中间不能打停,必须一气呵成。一根好的扁担,必须经定型、打磨、浸油、防虫,得要好几天的工夫才能完成。使用这样制作的扁担,收割时挑上满满一担谷子真有些举重若轻的效果。见者啧啧连声,用者沾沾自喜。
父亲作为方圆百里有名的篾匠,制作扁担于他自然是小菜一碟。乡里乡亲只要有人拿着竹子来找,他便有求必应。报酬往往是一包卷烟、一壶米酒,或者是几句好听的家常话。有时人家赶农活,就会先将父亲的扁担拿去救急,所以我家的扁担总免不了出现“新面孔”。但有一条扁担是永不会被换掉的,虽然我并不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可父亲说,那是他最钟爱的扁担,他年轻时从我外婆家挑回母亲的嫁妆,就是用的这条扁担,任谁用多少钱也是不换的。
此时的父亲,就象一根宁折不弯的扁担,一头挑着母亲,一头挑着我们兄弟俩,在生活的小路上艰难地奔走。在摇晃的箩筐里,我和弟弟渐渐长大,那间破旧的老房子已住不下我们四口之家。父亲年轻时曾因败血症动过手术,左小腿比右边小了三分之一。他拖着残疾的左腿,从几里外或者十几里外的山林,扛回比他体重多两三倍的木材,一趟、两趟、一天两天,他用数年的时间,为我们扛回了遮挡风雨的新家!
此时父亲,就是一棵大树,是世界上唯一一棵能给我们以温暖、以安慰、以梦想的大树。
也许是岁月无声,也许是我们粗心。曾几何时,父亲已不再年轻,黝黑的面庞留下一道道沧桑的迹痕,四季的轮回催白了他的两鬓。父亲慢慢地放下陪伴他一辈子的扁担,也慢慢地开始习惯和母亲唠叨我的归期。
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座山,以一种近乎永恒的姿态守护着家园。
曾经以为父亲是不落的太阳,会永远把我人生的路途照亮;曾经以为父亲是无所不在的风,可以为我吹开生活中一切阴霾。
可那一刻来得如此仓促,痛彻心扉;那一刻父亲静静地倚在我的怀里,停止了他原已微弱的呼吸,我潸然而下的热泪却再也温暖不了父亲渐渐冷却的躯体。
……
多年以后的今天,看着这条扁担,像极了当年久病后的父亲消瘦的身影,我才知道,父亲就像这根他最钟爱的扁担一样,不管是立着还是躺倒,从未把我们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