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前她就走了。听说走得很平静，很坦然，甚至，她那遗容的眉宇间，留下了安详和淡淡的微笑。真可谓，临终前她也没忘记把微笑留在人间。
　　 匆匆忙忙是她一生的习性，就连最后的诀别，都是那么的仓促，难道说，这就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要不是这次同学聚会，我也不会知道她的归西。
　　 乍一听说她走了，已离我们远去，我很惊讶，惊讶得有些目瞪口呆，继而，大有欲哭无泪之悲叹。
　　 与其说我们感情甚笃，不如说我们之间很平淡，平淡的就像一泓没有丝丝涟漪的湖水。就在这平淡中，浸透着真挚的友情。俗话说得好：“真正的朋友淡如水，平平淡淡才是真。”而这一友情，都基于同学之情！
　　 穿越时空隧道，让我的思绪再回到一九七五年。那时，我们年轻方少，各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心里怀揣着无限美好的憧憬，从四面八方走来，聚集到同一所学校。我俩是同班同学。
　　 记得我们刚入学不久，同学们尚未熟悉，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次上自习课，老师让我到讲台上来，给同学们阅读报纸，那时还搞政治挂帅呢。其实，我的阅读能力并不好，可我是学习委员，也许是责无旁贷？也许是义不容辞？那时的自习课，说白了，就是自由课，不要说老师不在课堂上坐镇，就是老师在上课，教室里也是乱哄哄的，难怪老师附在黑板上写字时，时常猛然转身，怒不可遏地向那些交头接耳的同学抛掷粉笔头呢！不过，我觉得老师这么做，确实有些“粗暴”。
　　 没想到，那次自习课，我得罪了她。因为她旁若无人地笑傲课堂，她的谈笑声，肆无忌惮，完全掩盖了我的朗读声，由此，我不但深深地理解了老师的“粗暴”。还效仿老师，也向她抛掷了粉笔头。没想到那颗粉笔头是那么的给力，它仿佛是一颗带着怒火冲出枪堂而高速旋转的弹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后，不偏不移地落在了她的脑门上，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伴随着她那尖叫声，只见她双手捂着脸，爬在桌子上抽泣起来……而后，课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
　　 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她的“仇人”，她也是我同学中唯一一个“冤家”。
　　 不管怎么说，我们每天总是要相互面对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要收发作业本，并且不止一次地收发。发作业本好说，总是离她很远就给甩了过去，每次都惹得她很不高兴的样子，反正我也不指望她说我的好。收作业本时可就犯难了，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她面前，有时她故意把作业本放在课桌下边，甚至还要爬在桌子上装睡，我只好毫不客气地、“砰砰”地敲着桌子说：“气人同学！作业呢？”她很不情愿地抬起头，眨巴着白眼珠子，一声不吭，很不友好地把作业本子摔给我，每一次我都能感觉到她在我背后怒嘴挤白眼，不过，她是我第一个能记住名字的女生，她姓祁名琳，我总爱叫她“气人”。
　　 现在想来很可笑，甚至很忏悔。
　　 其实她还是很可爱的，她笑起来很好看。她有一米六四的个子，身才匀称，宽额头，尖下巴，她热情开朗，说话时总是满脸挂着微笑，在她奔放的性格中，略带执拗和倔强，美中不足的是略有些许白发。
　　 在我印像中，她是迟到、早退和旷课最多的一个同学，就为这事，不知挨过老师多少次批评呢，她除了默默不语就是伏案默泣，有时哭泣半天不起来，知错不改，反倒很伤心的样子，还影响周围同学的情绪，好烦人！好在我离她的坐位较远。
　　 高中两年，我俩几乎没有交流过，直到毕业那天，我俩也没说过一句话，不过我俩还是遥遥相望，会心地笑了笑，也算以示告别吧。这一笑，让我释怀了许多，有道是：“相对一笑泯千仇嘛！”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毕业后，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
　　 记得再一次见到她时，大约是在一个冬季，是在公社大院的礼堂里。在这里召开各村及各企业共青团干部会议。
　　 那时，她任村里的团支书和妇女主任。而我毕业后，一直在乡镇企业工作，那次我也是以企业共青团干部的身份来参加会议的。
　　 当我看见她时，她早已站在不远处向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们急步向对方走过去。
　　 “你好！祁琳！”我激动地伸出手来，有些久别重逢的感觉。
　　 “你好！张晓雨！”她笑得依旧那么灿烂、那么开朗，甚至有些迷人。
　　 我握着她的手，仔细地审视着她的前额，仿佛在寻找着那年向她抛掷的“粉笔头”是否给她的前额留下过痕迹。
　　 “你在看啥？不认识了？”她说。
　　 “哦！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我随机应变道。其实，也是实话实说。
　　 “哈哈哈……”也许，我对她不加掩饰的直面赞美，她有些惊诧，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继而，忍俊不住内心激动，满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用食指隔空指点着我，斜睨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呀你！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说着，她那白嫩的脸颊，浮现出桃花般的红晕。她的笑，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爽朗，仿佛在校时的“仇恨”，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可惜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和张扬，如果当下，说不定我们会热情地拥抱呢！
　　 会议结束后，我们依恋不舍地握手惜别。就在这握别之瞬间，我感到，那积淀了很久的同学之情，在我们彼此的心中、眼中，潮水般地涌动着……  
　　                              
　　 二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短短的几天会议，我似乎感觉到，我与祈琳的情感距离在拉近，彼此间有了新的感觉，新的印象，这种感觉和印象，总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美妙，甚至充满着欲望，难免使人想入非非……
　　 可惜，那次会议结束后，我们再也没见面。那个年代就那样，信息闭塞，不要说现代的手机，就是手摇座机，一个村才有一部，大都搁置村办公室的角落里，几乎一年用不了几次，人们的交流方式主要是书信，有时邻村也要靠书信联系。不过，书信别有一番情趣，鸿雁传书情更浓，家书抵万金嘛！遗憾的是我们没达到鸿雁传书的境地，对她，只是向往……
　　 俗话说得好，山不转水转，两座山不能相遇，人总有相遇的时候。没想到，一九八四年初春，她也来我厂上班了，她的到来，是我没有料到的，但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她老公是税务局的人。那时，我已是车间技术员。我们都跨越了人生的重要阶梯，都已结婚生子，为人父母了。
　　 至今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在厂里散步。上班早，是我的习惯，此时，厂里静悄悄的，几乎空无一人，我习惯地把车间大门拉开，静候职工的到来。这时，远远望见一个人，在门卫人员的指点下，向我这边走来，当她的身影渐渐走近时，我惊喜地发现竟是她，我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伸出了热情的双手说：“祁琳？老同学！你好啊！”
　　  “哦！晓雨！你好你好！”她显得意外兴奋。
　　  “怎么？来这里上班？”我问。
　　  “嗯！怎么样？行吗？”
　　  “行！行！欢迎你啊！”
　　  “听说你在这里，没想到一进厂就看见了你！”她高兴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你看我初来乍到的，啥也不会……”
　　 “你在哪个车间上班？”我问。
　　 “昨天只来看了看，他们说，让我今天来这个车间找王主任报到呢！”她指了指我拉开的车间大门说。
　　 “哦！那太好了！我也在这个车间，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有啥不会的请问我呀！”
　　 “是吗？那太好了！你可要帮帮我吆！”
　　 “没问题！不过可不许再骂我了！”我吐了一下舌头，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她开怀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乐不可支的样子，并用手轻轻地打了我一下说：“你呀你！就知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说以前骂过你，那是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成交嘛！”
　　 “对对对！你说得太好了！我也有同感！”说话间，职工都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我俩也不便再肆无忌惮地交流了。
　　 她初来乍到，确实啥也不会，只有找些小零活给她干，我告诉过她，刚来这几天，干活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多看看别人是怎么干的，好在她很聪明，又好学，记性也好，一说就会，过目不忘，没多久，很快就不用为她操心了，为此，我常常替她暗自高兴呢。
　　 虽说我和祈琳高中毕业后很少见面，但有些情况相互间还是了解的。她婚后，一直住在公社驻地的税务所的家属院里，在没来厂里上班之前，过着全职太太的生活，曾经让人十分羡慕过，她也有满足感，幸福时刻洋溢在脸上，她属外向型性格，坦率开朗，为人随和。我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开起玩笑来，相互间从不介意。记得一天中午快下班了，我把航车（车间里半空中的吊车，操控室也在空中）停了下来，在操控室休息，居高临下，地面上各个角落尽收眼底，此时，祈琳映入了我的眼帘，但见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迅速地脱下上身工作服，袒胸露背地让我看个正着，我忍俊不住地笑喷了：“哈哈！老同学！你在干啥？”她一听上边有人说话，倏然蹲了下来，快速地穿上干净的衣衫，举头一看是我，她“咯咯”地笑着大声说：“你呀你！真坏！那就占便宜了？你就等着挨揍吧！”事后，每当碰到一起，确实没少挨她的拳头，因为我总是笑她。
　　 还有一次，因为厂里停电，我们闲来无事，在一起聊天，她说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一直憋在心里没机会质问她，此时机会难得，找到了突破口，于是问她说：“哎！不对吧！你们才结婚几天呀？孩子就过生日了？”她自知说露了嘴，只好红着脸，一个劲地傻笑，在我一再的追问下，她只好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结婚前就那么一次……”
　　 “不对吧？一次就那么准？谁信呢？肯定是未婚先居了！”我逗她说。
　　 “没有！那天晚上来这里看电影，一连看了两部，看完电影天已很晚了，他让我去他宿舍坐会儿，也没多想，就去了，没想到老天下起雨来，雨一直下个不停，也就住下了……”我正在聆听她下面的好戏呢，她却嘎然而止，还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回你满意了吧！”她收住笑容，板着脸认真地说：“真的！就那一次。骗你是小狗！”
　　 她的坦诚让我无言以对，其实，就是为了寻开心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确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
　　 对于她的婚姻，我是有所了解的，虽说她们婚前也曾经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地浪漫过，可也让她饱尝了爱的酸甜与苦涩……
　　 她老公姓马，人长得孬好莫说，人家是接了父亲班的正式职工，是税务局的人。那时，一个土生土长的地道的农村姑娘，想找个正式职工为伴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她却找到了，并未婚先孕了。那时未婚先孕是很丢人的事儿，甚至是有些不可思议，知情人无不为她担心。可时隔不久，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据说马的一纸红书，把她推进了万丈深渊，几乎使她痛不欲生。可她痛定思痛，她在绝望中勇敢地站了起来，一怒之下，去了县税务局，把马告到了局里，局里有人出面象征性地接待了她，并劝慰了许多宽心的话后，让她回家等候消息。她心里明镜似的，谁也骗不了她，在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非局长不见，见不到局长誓不罢休。听说局长不在，她就横下心来，每天都准时去局里“上班”。尽管肚子渐渐地隆起，她也全然不顾，后来还是局长接待了她，并听了她声泪俱下的诉说后，当着她的面，很气愤地一个电话打到下面的所里，告诉所长说：“你一定要把此事处理好！不然我就把小马給开除了！”这下可把小马吓坏了，生怕丢了“铁饭碗”，最终还是娶了她。好在她们婚后很幸福，也许这与她的表现和努力是分不开吧。
　　 一九八五年春，我离开了车间，去了厂技术科工作，我与祈琳接触少了，可同学始终是永远的同学。
　　 一九九三年中秋的一天，我也追逐着改革开放的大潮，由农村来到了城里。记得我向厂子告别的那天，她急匆匆地来到我的办公室，手里捧着个纸盒子，一看见我便说：“听说你要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你走呢……”说着，她动情地眼圈湿润了，她强忍泪水的滑落，把小纸盒递给我：“给！留个纪念吧！”说完她扭头跑了出去，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感觉她哭了……可我的心啊！也酸酸。我急忙打开盒子一看，是个保温杯，里面还有个写了字的小纸条：“晓雨同学：听说你要去城里了，我心里好纠结，说实话，真的舍不得你走，自我进厂几年来，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心里明白，并很感激你，此时，很难用语言表白，只好铭记在心了，你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许许多多……去城里毕竟是好事儿，为你高兴，去吧！咱们这个小镇是个穷山僻壤，没有发展前途。临别之时，百感交集，思来想去，送你个保温杯为念，愿你茶余饭后，能念及同学之情，但愿你每当捧起它，能给你身心带来丝丝暖意。祝你万事如意！”看完纸条，我心里暖暖的，有些许的激动，可我没有礼物回馈于她，一直是个遗憾，现在看来，这一遗憾已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