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趴在小杌子上就“睡”着了(散文)
“三儿,三儿,醒醒,醒醒!”
迷迷糊糊,我听到耳旁有急切的呼喊声,身子也被人摇晃得乱动。想睁开眼,眼皮竟然异常沉重,迷糊了好大会儿,才使劲睁开。
睁开眼,借着昏黄的灯光,慢慢看清是娘在身旁。“娘,你回来啦?”
嗓子干涩,声音少气无力,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嘴里半截,肚里半截。
虽然我的声音异常微弱而模糊,但娘一定听得非常清晰,她一边点头,一边又急迫地问我,“咋啦,咋睡恁死啊?”
“饭票丢啦,一天三顿都没吃饭!”
我和娘的这段对话是在大跃进时期合大伙的时候。
所谓合大伙,就是砸烂每家每户的小锅灶,大家吃大伙。那时候,凡是农业户口的家庭,家家户户都不再自己做饭,大家都到大队食堂吃饭。大队食堂,那时候就叫大伙。据说,吃大伙就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其实即使有人还想在自己家里做饭,也已经很困难,家家户户的铁锅都砸了,交到公社,撂到小火炉里,要大炼钢铁,即使没炼成钢铁,烧成了一堆铁渣,反正铁锅没了。炉灶也自然跟着拆了。想一想,做饭的家伙什儿都没了,还怎么做饭?
凭什么吃饭?凭票!根据年龄大小,每人每天都发给固定的饭票,到了吃饭的时候,到大伙排队,凭票领饭。
什么饭?这得分开了说。
一开始,还是正经的粮食做的饭,白面虽然不多见,但大豆面掺高粱面蒸的窝窝头儿还是有的,粥是玉米粥、高梁粥,也有红薯面粥,菜有大白菜、白萝卜、红萝卜及其他一些青菜。
渐渐的,高粱面和红薯面成了主食,青菜也渐渐被干萝卜缨、红薯叶、一些树叶代替。
再到后来,菜几乎吃不到了,想吃菜,就干吃盐粒,拿窝窝头蘸盐粒,有点儿咸味儿,凑合着就硬咽下去了。高粱面逐渐减少,又增加了玉米棒芯子或者棉花壳子用机器粉碎研磨成的面。
玉米棒芯子面和棉花壳面做的窝窝头儿涩剌剌的,本就异常难以下咽,而且,进到肚子里非常难以消化。让人受不了的是,吃下去,屙不出来,几天过去,都堵在屁股眼里,在茅厕里蹲多长时间,努得吭吭哧哧,就是屙不下来!憋得那个难受啊!
几天屙不下来,大人总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小孩儿就作难了,没办法,只好哭,一个劲儿哭,大人在一旁看着,也跟着难受,就拿根棒子,让我们撅起屁股,从屁股眼儿里硬往外剜。
就这样,也得吃啊,不吃,饥饿的感觉像猫抓,更难受,几顿不吃,就头昏脑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说不定就稀里糊涂死过去了。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有饿死的人。为了不饿死,连老鼠不吃的东西都得吃啊!还吃老鼠呢,偷偷活捉老鼠,偷偷拿到火上烤烤,肉还挺细,而且香喷喷的!
说实话,我现在敲着键盘,敲到这里,几乎都想呕吐。那时候,没办法,我们这里的农民不管老少,几乎人人如此,不都是饥饿给逼的嘛!
我后来给学生讲课,讲到夏衍的《包身工的一天》。我就说,我小时候的样子,还不如芦柴棒呢。我那时候像个大乌龟,两头细小精瘦,中间挺着个大肚子,肚皮老高,皮肤透亮,一按一个坑!怎么啦?浮肿,饿得呗,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
其实,那时候,我们这里,许多家庭里的小孩子都是如此!
话说这一天,一大早,我就听说上午大伙上要蒸包子。什么包子?红薯面包红薯叶!那时候,这就是美食了,就相当于今天的海参鲍鱼!不,比今天的海参鲍鱼都有诱惑力!
我想多吃包子,就没吃早晨饭,留下早晨的饭票,想攒下来,等着上午多领包子!
不到半晌,心慌腿软,头昏眼花,饿得撑不住劲儿了,就踅摸到大伙附近。因为那里有高高的花生秧子、红薯秧子垛,到那里扒拉扒拉,拣一些干瘪的花生角儿和红薯头,填到肚子,还可以充饥。而且,秧子垛离大伙很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近跑过去,提前排队,早早地领到包子。
踅摸到那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了,原来,不是我自己想到了这条妙计,他们也想到了,真是饥饿使人聪明,英雄所见略同!
那时候,是大热天,我和其他孩子都是全裸。那时候全裸,可不是什么行为艺术,是穷逼的。我们就一个个光着身子,挺着个大肚子,在花生秧子、红薯秧子垛前一个劲儿扒拉,拣到中意的,拨拉拨拉土,就撂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一开始,我一只手搦着饭票,一只手扒拉。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用两只手使劲扒拉起来。
正忙活着,有人喊:“快开饭啦,排队啦!”我就急急忙忙跑过去。还好,我前面没几个人,我排了前几名。我正为自己的幸运兴奋不已的时候,就排到了盛包子的簸箩前,急忙伸出手,要将饭票递给炊事员。这一递不当紧,傻眼了,双手空空,哪里还有饭票的影子?我这才想起,自己在秧子垛前扒拉的时候把饭票弄丢了!而且,是一天三顿的饭票!
发包子的炊事员是一个女的,和我娘年龄差不多,是我们家的近邻,按邻居辈分儿,我应该叫她留喜奶奶。她看我焦急的样子,就安慰我,“别慌,想想,能丢哪里?”
还用想啊,肯定是丢在秧垛子那里了!就急忙跑过去,东转西瞅,拨拉抓挠,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哪里还有饭票的踪影?
没了饭票,还吃什么包子?连晚饭也无影无踪了!
我天生胆小,不敢找人去说,更不敢到大伙上去借。只好丧家犬一般,丢魂落魄的回家。
回到家里,浑身无力,又觉得眼皮发沉,困倦极了,就搬来一张像今天中学生上课坐的凳子那么高的小杌子,又搬来一条三条腿的低矮木墩,关上屋门,坐在木墩上,趴在杌子上,晕晕乎乎,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晚上八九点钟,在我娘连喊带摇之下,才魂兮归来,慢慢苏醒。
据我娘说,我哪里是睡过去了,是饿昏过去了!
我娘为什么到那时候才回家呢?
那时候,公社里搞大跃进,要求能干活的劳力吃住在田间,吃完晚饭,还得加夜班,连轴干。我娘平时就很少回家,我哥哥上学,也是吃住在学校,我才五岁,就只好一个人在家。那一天,加完夜班,她向队长请了个假,要回家看看我,结果,一推门,就看见我趴在杌子上,昏睡过去。
当时,我娘一听我一天三顿饭都没吃,就急忙递给我一个红薯面窝窝头儿,那是她白天在地里舍不得吃,偷偷给我剩下的。红薯面窝窝头在刚蒸好以后软绵绵黏糊糊的,还有甜味。但凉了以后,却非常硬,而且没了甜味,还苦苦的。我哪顾得那些,接过来,慌慌张张,就啃。
我娘急忙喊:“别慌,别慌!别噎着了!”她喊着喊着,那窝窝头,稀里糊涂,秋风扫落叶,全扫进我肚子里了。
我娘又跑到大伙上,找人借了三个红薯面凉窝窝头,又提了一陶罐子煮红薯干的水,好在,红薯干水还是温的。
我饿狼扑羊一般,抓过窝窝头,不顾又凉又硬又苦,吭哧吭哧,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又抱住陶罐子,把一罐子红薯干水喝得一干二净。那一罐子水,大概得有四五海碗。那一罐子红薯水,喝起来觉得特别甜,那个甜哪,真比今天的蜂蜜水都甜,小蜜蜂一样,嗖嗖嗖,飞遍了五脏六腑!这之后,才觉得有了精气神,才把丢饭票的经历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娘。
娘听了,直说我:“傻孩子,你就不能跟你留喜奶奶说,让她想想办法吗?”
“我哪敢呐!”
我娘就掉下眼泪来。
我娘还告诉我,她本来不敢回家,那天中午吃饭时,吃着吃着,就想起了我,两个窝窝头吃了一个,剩下一个,舍不得吃了,就偷偷掖起来。到晚上加完夜班,才壮着胆子向队长请假。没想到,这么巧,一进家门,就看见我饿昏过去了。“算你命大,我要不回来,阎王爷非留下你的小命不可!”
唉,可不是嘛!多亏我娘那一天晚上回家啦,多亏了那几个窝窝头儿和一罐子红薯干水,捡回我一条小命来,让我到阎王爷那里走一遭,又踅摸回人间来了!
要不,我今天不可能坐在电脑跟前,一边听着钢琴曲,一边敲出这么些文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