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岁月留痕(小说)
一
1975年的冬天,天嘎嘎冷,再加上西北风卷着刚下完的青雪,雪花虽然被描写的那么美丽,但却格外得冻人。西北风嗷嗷的吼着,把一层层雪卷起来又摔下,反复几次,最后就像拧麻花一样,拧了几个劲,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才肯罢休。
看,又是她,穿了条粗布裤子,屁股蛋子,还一面补了一块补丁,一件对襟小碎花棉袄已经模糊不清了,胳膊肘也补着两块巴掌大的旧布,两个袖头,干活磨得透着棉花。围了一块红黑格子方巾,把头包的只露两只眼睛,用来看路。鸡刚刚叫过三遍,她就一步三回头,东张西望的溜出了,正在沉睡中的小屯子,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女人脚印。
人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今天正好腊月初八,这个时辰,正是小鬼呲牙的时候,至于小鬼呲没呲牙没人看见,但看背影,这个女人抱着膀,缩着脖,冻的不呲牙才怪。因为天刚蒙蒙亮,没人能看清女人筐里挎的是什么东西。
这不,天还没黑,西山的日头,还有一竿子多高呢,她就回来了。刚进屯,正巧被闲逛的,小结巴李德子碰个正着,李德子可不想错过这个搭讪的机会,一看郑小兰进屯,他就急忙凑上去讨好的问:“这天……冷吧!看把你这……小脸冻……冻的,白里透……透着红。”
还没等李德子结巴完,郑小兰就没好气地回句:“别竟说些没用的,远点。”
李德子脖一歪,用一双无邪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郑小兰说:“你怀里抱东西呢?没少……卖……卖钱吧,你家没爹的闺女……都……都穿上新鞋了,你啥时候学会……投机倒……倒把了。”
“结巴,你胡扯啥,要是你大栓哥活着,不打烂你的嘴才怪呢?”
“我说错了吗?你不投机倒把,你哪来的……钱?难不成大栓哥一没,你就一天到晚跑出去找……找野男人了。”
“你再像驴叫我就撕烂你的嘴。”一个没了男人的年轻媳妇,就怕有人说她找野男人。更何况郑小兰,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她真的有点急了。大栓活着的时候,她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媳妇,自从大栓得了痨病去世后,她对待那些比狗皮膏药还粘的臭男人,就显得越来越强势了。说出话来就像仙人球一样,针针见血。
马上就要到年关了(春节),郑小兰看看家里除了有点粗粮,连一碗面,一滴油也没有,她想,咋地也得让闺女婉儿和年迈的婆婆,吃上一顿年夜饺子啊。她从小米囤子里扒出几个埋了很久的鸡蛋,又从鸡架抓出一只老公鸡,她把鸡蛋用婆婆的旧棉袄包好,放进一个筐里,把公鸡用麻绳把两只爪子绑上,放在了外屋地,她又给公鸡跟前抓了一把苞米粒,她把一切准备好,这才上炕睡觉。
第二天,郑小兰赶在太阳刚刚爬出东山的时候,就到了镇上,走十八里的土路。郑小兰可不是第一次来镇上了,她左顾右盼,看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她把公鸡放在了一个破旧的,都倒塌了的老房框旮旯处,又用杂草盖上,怀里抱着用一件旧布包着的鸡蛋,悄悄得拐进了一个住户密集的胡同里。看来她对路线还挺熟悉,往胡同里走了没多远,她就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大娘,头上也包着一块头巾,也没看清长得啥模样,老大娘就一把,把郑小兰扯进了屋。这是大娘事先跟小兰定好的,说儿媳妇要生孩子。郑小兰就把攒下的二十个鸡蛋,七分钱一个卖给了大娘。郑小兰鸡蛋卖的挺顺利,心情格外得好。心里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再用公鸡换点粮票,过年包饺子的面、油、如果有零头,看看还能不能,再少买一点肉。郑小兰越想越高兴,她想能让婆婆和婉儿消停过个年,今早挨冻受累也算值了。
小兰的婆婆快到四十岁了,才生了大栓,就在大栓十二岁那年,公公就得痨病去世了,就婆婆一个人把大栓拉扯大,也没有改嫁,大栓十四岁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了,大栓和郑小兰都是在一个屯里长大的,小兰爹看大栓娘俩人品好,又能干,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大栓就给小兰爹买了两瓶老白干,还有两包牛舌头果子,这亲事就算成了。那年月有指着闺女要彩礼,盖房子,也有指着闺女,给自己家儿子娶媳妇的。最要命的是,自己的儿子如果有啥毛病,实在娶不上媳妇了,就用自己的闺女换,这叫换亲。小兰家父母双全,家里过得比大栓家富裕一点,小兰爹就看好大栓一个人了,也知道他们娘俩过日子,家里根本就没啥,所以就啥也没要,大栓那年十九,小兰十八,两个人就领了结婚证。赶在中秋节,大栓带着小兰,在镇上供销社扯了两块花洋布,还买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就结婚了。婚后小两口过得和和美美,对老人也特别孝顺,没想到大栓也得了跟他爸一样的痨病走了,扔给小兰老的老小的小。那个年月靠一个女人挣工分,养活这三口之家,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年到头不但分不到钱,还要欠下生产队的,那叫胀肚户。
小兰不但勤快能干,而且特别聪明。每年夏天,她都把自家的小菜园,伺候得比别人家要好。自己就摘长得有残疾的青菜吃,长得顺溜的黄瓜、茄子、土豆等,她就早早的起来,偷偷的拿到公社去卖。(公社就是现在的镇)十几里的土路,她挑着担子,回来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再挑回来一担猪食菜,都是在野地里割的。再用野菜来喂鸡。她觉得夏就是无私给予她,让她生存的衣食父母。
对于小兰来讲,夏季不仅仅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她们这里属于北方,春天能开花的花花草草很少,只有夏天才能有些自然生长的花开,这个时候才能用得上,莺歌燕舞,山花烂漫这两个词。可小兰迷恋夏,和对夏的情义可不仅仅是这些。她喜欢夏的温暖,她更喜欢夏的给予,每当她挑着满筐翠绿的蔬菜,即使是一大早她独自一人,走在高岗下坡的土路上时,她的心情也格外得愉悦,就有一种人随歌飞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一挑子蔬菜能给她换回什么。女儿的鞋子,扎辫子用的发带。还有婆婆热天穿的短袖。最重要的还有,母鸡下的蛋,就可以给婆婆和婉儿吃了,给她们一老一小补补瘦骨嶙峋身子。可立秋以后下的鸡蛋,这一老一小就无福享受了。小兰就会把鸡蛋小心翼翼的,埋进小米囤子里,她清楚这就是她家一个冬天的油盐酱醋,所以只有到了冬天,她家的几只老母鸡,才能在剁好的大白菜里吃上一口玉米面,这也是她家忙碌一年几只老母鸡,最幸福的时刻了。就像婉儿盼着过年一样。
二
小兰从老妇人屋里出来,简直就是心花怒放,她数好这一块四角钱,小心翼翼的揣进贴身的棉袄兜里,这才走近废弃的老房框。她扒拉着杂草,觉得有点跟自己放鸡时候不太一样,好像有人动过。她急忙把杂草扔在一边,顿觉眼前一黑,老公鸡竟然不翼而飞了。毫不夸张的说,她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手里就只有不到二两粮票。她走出旧房框,在那里一通瞎转悠,她想明白老公鸡的去向。就在这时刚刚买过鸡蛋的老大娘一下子扯住了她,毫不客气地说:“你年纪轻轻的咋能骗我一个老婆子呢?你看看,这鸡蛋有几个好的?都臭了。”
小兰急忙接过鸡蛋,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温和的对大娘说:“大娘,别急,我不是故意的,咱俩挑选一下,坏的我再把钱退给你啊!”
老妇人一看小兰态度好,也不像蒙人的样,又说退钱也就算了。小兰把八个坏鸡蛋仍的老远,找给老大娘五角六分钱,她拿着剩下的八角四分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踌躇地往供销社方向走着。她不知道能买点啥,来包这顿年夜饺子。
她正走着,就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玩一只公鸡,公鸡两条腿也绑着,她好奇地走过去一看,正是自家的老公鸡,她顿时激动万分,老公鸡也好像认出了主人,咯咯地叫着。她站在两个孩子不远处想着,怎样才能把自己的鸡拿回来呢?就听两个孩子说:“你家的鸡为啥绑上啊?是哪来的?”
“什么哪来的,是我爸刚刚买回来的,养几天,过年给我吃鸡肉。”
“你爸可真好,我家过年没有肉吃。”
“我得把鸡送回去了,我是偷着拿出来玩的。”
“那你赶紧送回去吧,咱俩去滑冰。
两个孩子拎着鸡,推开了一个,用板子钉得低矮木头门,他俩把鸡就仍在了,泥巴墙头的院子里,然后拉着爬犁,一个带着棉帽子的孩子,又把木头门绑上了。小兰看着两个孩子拐进了不远的胡同里,她走到矮墙的木门跟前,往院里看了看,院子里一点声音没有。她想,这鸡是我的,找到了,干嘛不拿回来。于是她不再多想,急忙上前打开了绑着门的麻绳,迅速走进院子,也没来得及四处看看,就像贼一样,拎起鸡慌慌张张向外就走。
“妈妈,快出来,有人偷鸡了。”那两个男孩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来了。
小兰一听有点蒙,手里拎着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温和地对孩子说:“这只鸡是我丢的。”
“这是我爸刚买的。”小孩争辩道。
“这鸡是你爸捡的吧,不信你去问问,是我丢的鸡,我得拿走。”
“妈,出来啊!有人偷鸡了。”
院子里房门一开,跑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冲出院门一把抢下了小兰手里的公鸡。那女人歪着脖质问小兰:“一个女人,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大白天就敢进院里头偷东西。”
“我没偷东西,这只鸡是我丢的,我拿回来咋地?”
“你家的鸡,丢到我家院子里来了?这是我家刚刚买回来的,你到我家里来拿,不是偷是啥?我看你是找着挨揍。”
这时候,这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上了点年纪的人说:“打什么人,打人犯法的,把她送到公社去,办几天学习班,教育教育她。”小兰一听,要把自己送到公社去,办学习班,她就更懵了。急忙改口说:“这鸡我不要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你偷完东西就这么走了?就这么便宜你了?你别走。”那女人说着跑过来一把抓住小兰的后衣襟。
“你说,是赔钱?还是去公社办学习班?”小兰没想到,想把自己家的鸡拿回来,还惹了这么大祸,如果被送去公社办学习班,那就回不去家了!家里人乱套了不说,让生产队里的人知道,以后还不得把自己当犯人看管啊,再想出来干点啥,可就难了。那个年长的又说了:“陪你点啥,让她走得了。”小兰浑身上下瞅瞅,也没啥啊。她只好掏出,单独放在一个裤兜里的,二两粮票,递给了那个女人。女人接过粮票眼前一亮,眼珠一转又说:“你进院子的时候,我都没在屋,这粮票恐怕也是在我家偷得吧。哎呀!我家这点粮票啊!都没舍得花。你还偷啥了?让我再看看。”说着上前,要翻小兰的上衣兜。小兰下意识用两只手捂住了挎兜,那女人一把扯住小兰衣服兜口,一用力,整个兜被扯了下来。那八角四分钱立刻掉在小兰脚前,那几个钢镚还在地上打着转。小兰立刻愣住了。
那女人把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瘦小的身子立刻轻巧的跳过去,嗖,一下捡起地上的钱,扯起自家的孩子。又扭头扔了一句:“还敢说没偷,没送你去公社算你便宜了。”说完,又狠狠地瞪了小兰一眼。好像真的便宜了小兰似的。才迈着胜利者的步伐走进院去。
小兰走进静静的屯子,天空没有月亮,整个屯子都被夜幕笼罩着。下了大半天的雪,早就停了下来,她悄悄走进自家小院,惹的屯头有几条狗还在狂叫。屋子里没有点灯,她想摸黑上炕睡觉。虽然又饿又累,可却什么也不想吃。小兰的家,是个典型的两间小草房,南北炕。婆婆守着火盆,坐在黑暗中,二尺八寸大旱烟袋还在袅袅的升着烟圈。婆婆见小兰回来了,着急的说“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啊?急死我了。又不敢叫人去找,唉!”小兰借着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的光亮,模糊的看到了婆婆一脸的焦急。她急忙说:“妈,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今天路滑,来回走的都慢。”
“那就去吃饭吧,大茬粥在锅里坐着呢,我又填了一把柴火,婉儿吃完就睡了,你趁热吃吧啊。”
“我买的烧饼,吃过了,我有点累,先睡了啊。”婆婆觉得小兰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也不便多问。小兰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泪水在眼里,转了几个圈,还是顺着眼角股股的爬了下来。她不但觉得手脚冷,心也冰冷冰冷的。
三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告诉沉睡的屯子,过年了。婉儿穿着一件花棉袄,带着一副小手捂子,乐颠颠地抱着几根,别人家放过的烟花杆,一张薄薄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小嘴美得合不拢,两条搭肩的辫子,还一甩一甩的。听说一会就要吃饺子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兰剁了一颗酸菜,又从小米囤子里,扒出最后三个鸡蛋。鸡蛋倒进锅里,用筷子搅得碎碎的,然后拌进攥好的酸菜馅里,放上点葱花,滴了两滴油,婉儿用小鼻子一闻,立刻高兴地说:“好香啊!”小兰抖抖面口袋,还剩一碗白面,饺子皮不够,她想了想,又舀了一碗玉米面,掺进了白面里。小兰对婆婆和婉儿说:“掺了点玉米面,煮着吃怕坏,咱蒸着吃行不?”婆婆说:“只要是饺子咋吃都香。”说完,满脸堆笑。
婉儿拍着小手说:“蒸饺?我还没吃过呢,一定很好吃啊,奶奶,我今晚得吃十个呢?”婉儿今天是真的开心。
“好、好、过年了,吃得饱饱的啊。”奶奶今晚也特别高兴。“妈,您去烧水,我这马上就包完了。”小兰一看这祖孙俩的高兴劲,也笑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