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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五味子(散文)


作者:东珠 布衣,23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988发表时间:2018-10-30 21:10:27

【流年】五味子(散文)
   这个夏天真是难过啊。
   只生了一只耳朵的邻居嫁出去了。生了两只耳朵的另一个邻居,却哭着跳了河。她被人顶替了。新娘也是美差啊。河水没有收留她,只是帮她彻底把心清洗了一遍。而后,她便被一窝正在生闷气的青树枝子遣送回了河滩。一个女孩,把自己弄成花一样,千守万护,镜照水照,就等着那一夜开放啊。
   还有一个远道来的山里妹子,本打算嫁给哥哥的,哥哥不喜欢她,长长的一年,也没有喜欢她。一朵花半开半闭,真是尴尬死了。最后送给弟弟。还好,还好,弟弟喜欢她。
   这个夏天真是难过啊。我已吃了一冬的五味子。我的冬天挂满了红豆。
   我早就知道它叫五味子。但我从舌尖数到心尖,也没有数出五种味道。五味子是酸的。只有一种味道。酸是多么难得的美味啊。吃了煎饼卷荤油,总是腻得要死。把煎饼里撒了自己捣碎的大粒盐,又加了脾气暴躁的小毛葱丝,也还是腻得要死。
   冬天,我家的窗子四下透风。我的心也四处透风。新结的窗花,山盟海誓广厦万间,仙境一样仿佛可以入住。炭火盆,却总是难以保持它的那颗红心。心皮上总是蒙着白灰。那是炭火的皮。等着把火皮层层看尽,热度也就全消了。甚至连那盆都是冰凉的!
   冷屋冷盆冷心冷地,总是穿成冰串儿!这样的寒冷,我注定躲不过。冬天,把萝卜和土豆请进里屋,用土埋上,吃的时候依旧清脆。黑土是最好的保鲜品。萝卜不知道冷,它们还在土堆上长出了新叶。大黄狗趴在窗户上,冻得直想越窗钻进被窝。我就在这时,到黑洞洞的仓房里抓出一把五味子,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冬藏的五味子,必须用滚开的水才能烫开。这短命的春,慰我舒心。它在泥碗里打转儿,转着转着,就浑身丰满了,就桃花朵朵了,就春回大地了。我一粒一粒的吃着。水水汤汤的,顺着我的棉袄袖子淌到了腋窝,那里有一个高地。它无力漫过。依旧是酸的。我倚着镶着水曲柳花纹的柜子吃。我躺在生了疮眼的炕沿儿上吃。
   我还刮着窗花儿、就着风音儿吃。
   吃着吃着,河水就响了,窗也就绿了。
   一阵大风把我刮向田野。只要真正的春天一落脚,所有的生灵就都要跟着一条道走到秋了……
   这个夏天真是难过啊。
   我——刚刚被母亲的嘴巴收拾过。
   我的身体有变。我无法制止那种变化。某一处突然肥沃了。某一处突然欠收了。母亲只想收割肥沃的地方。我唯一管不了的就是我的身体。我吃的食物和以前一模一样。月亮也还是那一个。风也还是那个味儿。天热得都冒白烟了,我还穿着长袖。
   夜晚,我和泪水商量着,去求助一台老式脚踏缝纫机。它实在是太老了,线梭子上挂满了布灰,机油也喝不进去,一滴也是难以喂下。轱辘上的皮带几断几裂。但是,我还是让它做出了一件背心。我精细地量了我的腰身,我再也不相信镜子了。
   但,总会有这样一个日子——天空没有发脾气,母亲没有发脾气,狗也没有发脾气。牛车四肢完好。牛也依旧老实忠诚。我们半家人坐上牛车,带上黄白二色煎饼、掉了齿的梳子、大粒盐、麻袋、锄头、镰刀、斧子、火柴、半透明的旧塑料布还有我的课本,再带上一些衣服,再带上那条狗,一起向着那个山里妹子来时的方向驶去……
  
   二
   可我,怎能知道,我就要做母亲了呢!
  
   三
   我一直拒绝写五味子。我还拒绝写益母草。我还拒绝写很多植物。我窝藏着它们。它们窝藏着我的身世。它们与我的身体关系过于密切。我的身世像一个箩筐,四处是眼。除却天边月,还有谁知?
   是窝藏:它们的枝叶得不到伸展。一窝一窝的在我的心房里,通风不好,没有光线,不能授粉,就要断种。可是,我也知道,五味子有何罪?益母草有何罪?那些我深锁心牢的植物有何罪?难道是因为它们洞悉我身体的灾难史,我就一口咬定它们是间谍?难道是因为它们救过我的命、见证过我不堪回首的过去,反而与我没有了光明正大的交往权?
   我是懦弱的。我是有些虚伪的。我总是不敢深回头。我害怕远方的那个自己——而我更害怕,有人问起我的远方。但,总有一些话跑到我的耳朵里,像长跑冠军一样跑来:你们知不知道,她以前啊,就跟野人……
   这就好比在说五味子的风凉话:你们知不知道它太贱了?
   我在“你们”的舌尖上一路下滑,一直滑到土层。
   我精心穿戴的素衣春服一直褪到脚后跟。我一下子赤裸裸了。在人的眼珠子下,还有什么比光着更难堪?
   真的伤到我了。
   每每挨近“你们”,都是刺。是楤木的刺。在我的故乡东北,历数那些带刺的植物,还有什么比楤木更烈性心狠?楤木,就是刺嫩芽。自古以来,东北的楤木最有名,它的干枝密刺站在雪里,它的嫩芽青梗横在贵族的胃里,它还不忘记去刺破一只乌鸦——刺老鸦,也是它在森林横行霸道的一个别名。是的,那是贵族的胃。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刺嫩芽很贵,贵人争购,20年前的春价已是每斤30元。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有一抹暖绿、一个春天的,何不以此待人?而偏偏要以刺行于世呢?牛舌上生了舌刺必须拔掉,否则它就不会长寿。我曾是牛的主治医生。我曾一根根的拔过……
   而我更伤心的是,市面上的五味子,真的贱了。五味子,现在全国上下批量种植,价格从最初的每斤40元一路下跌,最惨的时候是每斤4元。干籽每斤4元,一棵树一年的收成。那是心脏病的跳点。它撒得到处都是。它在突然跌价的战乱生涯里,受尽了冷落和被遗弃。它在中药的席位也是日渐式微。
   可是,我是野生的啊!我的五味子是野生的啊!我和我的五味子,都要濒临灭绝了啊!我们,也正在渴望一纸红皮书的保护啊。野生的多么珍贵。我们从心到皮、再到魂魄都是野生的。而今,何人识得大野价?我总是躲到野花里,图一个干净,图一个清静,图一场生的纯粹。我借着它们保护我。我不是护花使者。我也是野花。我身体里装的那个肺,是假的!我的肺在自然。没有自然的肺,我真的会憋死。五味子,我的五味子,我应该给它们放行了,我已囚禁它们多年了,再不放行它们就要绝种了。五味子,我的这一种多么珍贵!
   这一种,托着龙体。
   这一种,驾着仙风。
   这一种,铺满贡道。
   这一种,红豆生情。
   这一种,泪雨长白。
   这一种,是北五味。
   是世上最珍贵的北五味。是我故乡的北五味。是我囚禁至今的北五味。是半截河的北五味……
  
   五
   当我们坐上牛车,向南,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半截河。半截河,有我的五味子宴。是初宴。像初夜一样难忘。
   一会儿,我就要吃到啦!
   半截河,我问父亲:为什么叫半截河呢?
   父亲说:半截河啊,就是半截啊,就是走到那个地方突然没有河水了啊……
   我又问:它在上游,为什么没有河水了呢?
   父亲哈哈大笑:它是河的亲娘,都上树了!
   原来,这条河的关键字不是“河”,而是“截”。
   原来,它是一条虚拟的河。一条已经升仙的河。但无论如何,它在我心里都是流动的。是水波清澈的。是有鱼虾小生物的。是让我直想把脚丫插进去沁个痛快的。
   那个山里妹子,就来自半截河。她带着一条河嫁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的眼睛更加明亮了。我的视野更加宽阔了。山野才是眼睛最昂贵的跑马场。她也把河的两岸带过来了。更厚实的森林来了。野猪、野鸡、野菜、野花、野心也来了。还有地图——这是多么珍贵的见面礼啊!她带来的尽是肥沃。她来的时候,我家的土地已上了岁数了。而她刚好带来了土地新兵。那实在是一个部队呢!我总怀疑她是山神的女儿。她嫁到我的族群里。像一粒五味子一样清新。她总是穿着红透的衣服。我叫她嫂子。先叫大嫂,后叫二嫂。都是尴尬。我们的谈话也总是半截而止——半截河。我家因此在半截河有了新的土地……
   我也因此得到了半截河的五味子。像她一样艳美呢,透亮呢,丰盈呢,望上一眼便是满腹生酸呢!碰一下就淌香水呢!虽不是她亲手交给我,但整座山都是她的——那不就是她送给我的吗?
   我们山里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自斟自满。我的故乡,得到新土地的渠道多是这样的。土地也像娘舅一样有尊位。它比女人更重要。
   新开垦的土地。叫生地。总是有些倔强。这才好呢!有个性,有血性,种出的黄豆长疯了一样,喝醉了一样,要造反了一样。把这样的生地养上一年二年就是熟地了。血性仍在,个性渐收,像是终于识得了自己的本业——保证让庄稼不再茂盛得全部扑掉。
   通往半截河的路,是真正的原始森路。若不是好心的阳光割出几条缝,总会迷路的。秋收的时候牛车总是翻车。路太黑了!狼眼也是烧不透野草。月亮也是挂不上树梢。它真的没有树高!
   所以,半截河,最好的时光就是夏天了。真正的天长日久啊。
   所以,三十多里的森路,用牛车,那就是朝贡一样的远行了。
   五味子宴真是好吃!餐桌就在我家的地头上!草桌,早上刚被露水擦洗过。非常干净。筷子就是蒿杆。勺子就是旧年的向日葵杆,劈开,把中间那棉花一样的心挖掉,这就可以喝汤了。如果里面有虫子居住,吹一吹就吹跑了,让它们换一个家吧。也可以用吸管——就是大葱叶啊!
   反正,就是不能用手抓。我们坚守着自己的文明。非常自律。我家的地头很有风情:有一间茅草屋。鸡窝一样凌乱呢。有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他长了飞毛腿,铲地像突击,倒显得锄头总是反应迟钝。他拿着磨石,吐上几口吐沫,把锄头磨得像刀片。七十多岁的人啦,还在援助儿子种地。她的儿媳黑得像土豆。落到地里就看不见了。他们都住在草屋里。他们是我家的新邻居——地邻。
   中午,他把锄头一扔,开始生火做饭。他一边嘟囔着:我也过了江啊,我也过了江啊……
   就做这五味子宴。那石头好像听话似的。三块石头在他的指挥下跑到铁锅底下,生上火就是灶了。摘来一盆茄子,挖出一兜土豆,四处都是泉水。虽然有的泉很浅,仿佛没有水。但只要用手轻轻抚摸几下,渐渐就有水意了。再趴下来用嘴亲上一亲,渐渐就是深泉了。这泉也好像听话似的。渐渐的,它就会说长书了,一圈圈的泉波似有千言涌出。
   更妙的:他用镰刀加上飞毛腿割来五味子藤,这里到处都是。这藤绳子一样泛着青,叶子也跟着来了,花朵也跟着来了,蝴蝶也跟着来了,白云也跟着来了……一起下到了锅里。不一会儿,满锅的香味就开始散步了。日子一下子就生香了。
   我们一起吃饭。
   我们吃得满头大汗。
   我们忘记了山外的世界。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美味,哪还有说话的份儿!
   我们得到了人与自然最销魂的满足。我们时刻记着:不能坐在树墩子上,那是山神爷的饭桌。那是大不敬。我们早已习惯跪在土地上吃饭。面对土地,我们的膝盖永远都是软的。我们总在傻想:这样的五味子宴,要是皇帝吃了,他也会跪在这里的……
  
   五
   可我,怎能知道,我就要做母亲了呢!
  
   六
   皇帝真的跪过——为五味子。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视五味子为地子。道士们总是这样赞美五味子:五味者,五行之精,其子有五味……
   天子跪地子,他们是想长命如天,他们是想子嗣如泉!江山已经在握,还图什么?唯图逍遥千岁、闲数子孙和落花了。
   这是道教书籍《悬解录》里的一段对话。
   对话的主题是守仙五子丸。
   泓又问曰:如有人先服丹砂,及乳石、硫黄、紫粉毒发者,如何救解之。
   君曰:已服死者,不可言也。如有后服者,只可救之,递须相劝。道士急造守仙丸救之,可存性命。
   泓曰:守仙丸法可得闻乎?
   君曰:守仙五子丸,此法仙家所秘。然令择有道之士授之,以护其性命。今故一一教示尔,并粗举三丹大略。尔宜熟思流传,以救未悟者,无忘言,吾将往矣。泓乃雨泪稽颗再拜。九霄君举手告别,入云不见矣。
   这个泓,指的是东汉时的道士刘泓。这个君,指的是为刘泓的修仙精神所感动的九霄君。他下凡了,这一趟意义非凡,因为他让五味子入了仙籍。后来,九霄君将守仙五子丸传给了刘泓。所谓五子就是:五味子、余甘子、覆盆子、兔丝子、车前子。
   很简单的事情。覆盆子,是像托盘一样的野果,好吃极了!植物,在我这里,我总能挖出它的祖宗,还有祖宗的荣耀。我欠着五味子的,所以,我挖得格外卖力。我用的工具是我自制的:历史叉,中医耙,皇宫锹,道人镰,情人剪,独木舟,白云棉……
   从天而降的守仙五子丸,到了唐朝,经由中国著名的道士张果老之手,献给了唐明皇。这个仙方可以补肾益精,皇上正需要。
   张果老还有一个道号:通玄先生。他可真牛啊!可以通玄——这在他那个时代,是可与江山同价的奢侈品。皇上也得私下仰望他。五味子也很牛,它也有道号:玄及、元及。得到了道家仙方的唐明皇自然高兴,张果老为了助兴,还做了一首《五子守仙丸歌》,他借着歌声悄悄地向唐明皇许诺。也悄悄地把白发变黑发的秘方告诉了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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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若《五味子》,初品,只能尝到酸味,在岁月漫长的洗礼后,才会悟出它的五种味道到底是什么。这篇文章书写轻盈,似云若雾,似己或她。故乡的北五味是一份源自故乡的馈赠,移植后遭遇的冰雹改变了太多。散文用长短段落相间的手法,诠释生命的意义。一层层味道的呈现,更是道出经历才会体悟的真谛。传神佳作,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107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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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10-30 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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