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
　　 反老成少是还丹，不得守仙亦大难。要见鬓斑令却黑，一日但服三十丸。
　　 松竹本自无艳色，金液因从大制乾。五子可定千秋旨，百岁如同一万年。
　　 就这样，深居远山的五味子，由皇家、道家、医家强强联手，成就了它仙风四溢的霸业。
　　 那时，北五味更霸气！
　　 五味子分北五味和南五味。而自古以来，世人皆知：北五味最佳。
　　 阅读流人写的地理笔记，我故乡的北五味也总是独占梢头。这种世风在辽金宋元明清更盛。辽金宋元明清，他们的帝王们，多是顶着猛烈的东北风挥鞭执政的。北五味，像长白山神的红宝石，一串串地挂满长歌漫漫的贡路，一粒粒地安抚着皇家时断时续的噩梦。
　　 历史上，到了清朝的皇帝们，似乎总是为了子嗣的事情发愁。这个时候，守仙五子丸早已修成金身，被誉为“古今种子第一方”。他们可以打开心门吃个够了，东北就是个天然的大仓库。他们吃出很多花样。慈禧太后最清楚。在一本署名《慈禧太后医方先议》的养生典籍里，详细地记录了五味子膏的制作方法：水洗净，浸半日，煮烂滤去滓，再熬以饴，少兑蜂蜜收膏。
　　 我想，这蜂蜜也一定是产自我故乡的绝品野蜂蜜吧？至此，这个最早记录在《神农本草经》里的红豆豆，它并不知道，它也要随着大清朝的式微即将回归山野了……北五味被历史放生了，身价也跟着落地了，仿佛一切要从零开始。世上，哪一粒种子不是从零起步呢？留得青山在就好。
　　 现在，中国历时40余年，培育出了四个五味子品种：红珍珠、早红、巨红、优红。它们被圈养，时贵时贱，身不由己。我的这一种叫什么呢？就叫它东珠吧。它真的就是东珠啊。而我，却将它囚禁了。我用情人剪——我自制的工具，将它囚禁了。囚也是一种情！现在，这种情早已成精，正在挣脱那质地良好的白云棉，正要得道升仙。但它不能忽略一个母亲的秘事、一个孩子的饥渴……
　　
　　 七
　　 可我，怎能知道，我就要做母亲了呢！
　　
　　 八
　　 吃饱的感觉真是好啊，感觉云朵就要掉下来。我见到河水就想洗脚，见到云朵就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我最怕云朵变脸了。我总是好好表现，哄着云朵别掉眼泪。我也给锄头喝点泉水，这样它就不会掉头了。
　　 锄头最有意思：它是“？”的造型。
　　 铲地，铲地，这是我暑假的主业啊！
　　 可我，总是追不上那个飞毛腿老兵。
　　 他铲起地来一溜土烟，像飞机驶过。
　　 但我最爱听他嚷嚷：（先是冲着天）我说，让这孩子进屋睡一觉吧？（又冲着我父亲）我说，让这孩子进屋睡一觉吧？（最后冲着我的母亲）我说，让这孩子进屋睡一觉吧？
　　 说着，他便窜到我的垄上，拉起了长长的白烟：去吧，去吧，去那屋里睡一觉！这孩子放个暑假容易吗？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吃了美味，再用一个短小的美觉勾勒一下，再点缀上一两个梦境——这就是画了。这也是神仙的日子了。我在他的心里眼里，还是个孩子。
　　 我就这样奔向那个草屋。可我，怎能知道，我就要做母亲了呢！我总是这样走进陌生的容身之处：我尽量查看，抚摸，做到心里有数，然后躺在人家的家底上睡觉。这里有生物：蟑螂、潮虫、苍蝇、蛾子。没有蝴蝶。我又用眼睛丈量了这里的家产：火柴、松明、旱烟盒、豆油、粗盐。再无其它。这里不足十平米。只有一铺炕。我困极了，我的清醒已经所剩不多，我看见炕上全是云朵一样的东西——高高低低的，阴阴的，不知是在酝酿冰雹还是其它。我就这样爬上了那铺小火炕……
　　 我的眼睛就要离我远去，就要远去。它只有在这时，可以没有牵挂地独自游行。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声音。
　　 我的眼睛马上回来了！一只！
　　 是的，这时，我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孩子！
　　 他周身精光，刚刚在云朵里醒来！
　　 这真是一个霹雳！
　　 是的，我只是想睡一个觉。我的困意已将我摁倒。我没有想到，我是那样一步到位，我直接粘在了他的身上，险些把他的小手腕压扁！他说着奶语，带着奶味，缠绵着没有洗净的童子尿气息。他啊啊呀呀地，我也啊啊呀呀地回应，我们像在铲地。
　　 我微微侧身，想给他腾出更宽敞的地方。
　　 可是，他不要宽敞！他眼里闪着黑水冰渠一样的寒光——那里面有冰，六月了还没有开化！他啊啊呀呀，越来越急促！我赶紧把两只眼睛全部召回，不许走神，他有眼泪了！他的小嘴里吐着一个鲜嫩的小舌头。婴儿的舌头那么软，却是那样坚持！他直接用头向我提出请求，头就是他的手：直接拱向我的怀间——我的禁区！
　　 没有商量。那是他熟悉的饭碗！他饿了！
　　 半秒钟也等不得！
　　 这草屋里没有他能吃的饭。他的饭在妈妈那里。可是，他的妈妈早早就被锄头拐跑了。他已像蜱虫一样叮上了我，中间隔着两层衣衫：一层已开，一层紧闭。但他，还是艰难地爬上了那块高地……
　　 他的进攻，我不能反抗。他不是我的敌人。我们只是同时遇难了。而我好像能救他——
　　 我解开了第一粒扣子。我的背心是我自己亲手缝制的。这背心用的是一种叫的确凉的蓝色棉布。我喜欢那个颜色：是延胡索的颜色。延胡索是一种野花，淡淡的像是洗旧了，不张扬，但心安。我还在胸口处缝了一片雪花，那是一种透明的纱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的身体就是一个宫殿，我居住在里面。
　　 我解开了第二粒扣子。我的扣子非常保险：是侧扣。我看见他的小嘴急着与我的真身对接。啪的一声一口咬定。我想我的母亲，不必了！不必了！此刻，我身体上正在走向肥沃的部分，正在被他收割。我自产的粮食，喂养了此刻最饥饿的人。我中午刚刚喝了五味子汤。它调动了我周身的营养。我能感到那酸香的枝叶，正在一柄一段地跑向他的身体，尽管它们是那样荒不择路，尽管我是那样五味翻涌……
　　 我解开了第三粒扣子。他全部在我的怀里了。他不再光着了，他有了温饱的包裹。他像是掉到饭碗里了，他欢快着，发出了唧唧的亲水声。我想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我献出了我身体的昂贵部位。我的孩子不是从我的肚子里长出来的。她直接挂到了我的身上。但我们有了交流。那种交流是那样艰难！她吸走了我身体的河流。河流像针一样扎出我的肤壤……
　　 锄声依旧随山响。有风从空中来。
　　 我感到了异样的寒冷。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那个孩子——我的孩子，紧紧搂抱着……
　　 我知道，云还是变脸了。冰雹已经在路上了！
　　 我的故乡，六月早就不飞雪了，它常常飞来冰雹，有时是鸡蛋那样大，老天爷也喂着鸡！
　　
　　 九
　　 山里，果真下冰雹了。
　　 假如是像五味子那样大的冰雹多好啊！可是，今天不是。我若无其事的走出草屋。我若无其事的掩上草门。我想，纵是两只空碗，也让他——我的孩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后，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狗，我的牛车，我的书……我们一起若无其事的下山。若无其事，是我处理此类突发事件惯用的方式。
　　 我的身体已经受到了地震，我不想让它再震，我要保护我的家园，让它尽快平整起来。我肩负这个责任。我的身体内部，还有一个潜伏的大震源，我的五味子还将长相掩护。
　　 回家的路是多么感慨啊！那已不是路了。方向也早已南辕北辙。它对我的意义也已彻底颠覆。家里的冰雹下得更密！几乎全部下到了我的族群里！
　　 我的族群的院子里——
　　 我的二哥没有一滴泪。哭不出来真是吓人，两眼像枯井！他是一棵树，曾被五味子感恩地攀援着、搂抱着、仰望着，也得到了全部的芳香。可是，这棵五味子，被移栽了两次，它注定活不久……
　　 我的二嫂——我的山里妹子，连同她的孩子一起升仙了。
　　 就在这样一个冰雹天！
　　 就在这样一个我悄悄晋升为母亲的冰雹天！
　　 它本是晴的，突然转阴，是谁抽走了明媚？
　　 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她才多大啊！
　　 我想这就是人生吗？五味子它是几个味？我到底尝到了几种？她的眼泪是咸的，可以直接制盐。她的皮肤是甜的，我的二哥说跟我过。我想知道：她的心是什么味？她太难以移植。出了深山，到了浅山，见到了实体的河，她就活不长久。她被移栽了两次，这要了她的命了。这多像五味子！实际上，野生的五味子是难以人工种植或移植的。中国，20世纪70年代进入野生五味子的驯化家植研究，直到90年代后才选育出第一个品种：红珍珠。为何这样难？因为五味子需要的不是河，而是河的亲娘！它需要有山，需要有树，需要有树的叶子遮荫。五味子，守森河而只择一树栖！
　　 我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我知道我用词很不恰当。
　　 别说我冷血！别说我无情！别说我麻木！别说我没长心！当我的悲痛已经成精，凡眼怎能望穿？肉心怎能跳透？
　　 我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我的脚步是云淡风轻。
　　 我必须终生持有从容。
　　 必须……
　　 我想，山里有我的孩子，他还不记事。但我永远记得。
　　 我想，山里还有我的二嫂，她将长久睡去。但我醒着。
　　 我想，山里还有我的五味子，它已从上一个冬天开始入住我的身体，它参与了我身体的巨变与身世的草稿。它给我带来了一座新山，也给我带来了五味杂陈的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