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醒来又降新雪(随笔外一篇)
一九八五年,刚刚开始写作,我就读到了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世界百年经典诗歌丛书”——《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勃莱诗选》《秋天奏鸣曲:格奥尔格·特拉克尔诗集》《时间与水:战后冰岛诗选》,《玫瑰祭坛:埃迪特·索德格朗诗歌全选》,《纸上幻境:迈克尔·布洛克诗选》。从此,喜欢勃莱的诗。
后来,渐渐明白,这喜欢是有理由的:勃莱像中国古典诗人那样写作,像乡村隐居者那样写作,风格清新、宁静、广阔——玉米地窜过的野雉,树林里闪烁的晚雪,湖面上传来的鸟鸣……
我拥有童年乡村经验,跟随外公、外婆在旷野里生息,背着书包去庄稼地环抱着的小学校读书,钟声回荡。风声似乎说出了阴历控制的一切:炊烟、鸟群、池塘上的反光、庄稼起伏如同虎皮蠕动、出嫁与出殡的队列色彩不同……这一段生活,决定了我的性情和走向:敏感,寡言,多思,用勃莱笔下蚂蚁的方式,在纸上寻找一条生路与归途: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
等待瘦弱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笨拙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
勃莱喜欢中国诗,尤其喜欢陶渊明。“在古代中国,各层次的知觉能够静悄悄地混合起来。它们不像冬天的湖水那样分成一层又一层,而是都流在一起了。我以为古代中国诗仍是人类曾写过的最伟大的诗。”于是,他和朋友们一起创造了“深度意象派”,向中国古典诗歌的“圆融之境”致敬。
《在多雨的九月》:
在我们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这一点:
我会去见你,你也能来看我,一年一次
我们将是两粒脱壳的谷子,不是为了播种
我们蛰伏在房间里,门关闭,灯熄灭了
我陪你一同抽泣,没有羞耻,顾不得尊严
一对情人拥抱着哭泣,使九月多雨。脱去的衣服像稻壳,等着他们灼热的身体重新穿上,就像在田野里重新生长一次。
情人离去,冬天来临:
四点左右,几片雪花
我把残茶泼到雪地上
感到清新的寒冷中的一丝愉快
入夜时分,风刮起来
南窗上的窗纱缓缓飘动
……
我醒来又降新雪
我是一个人,但另有一个人
和我一起喝咖啡,一起眺望雪夜
《冬日独居》的首尾两节。
我猜测,勃莱写《冬日独居》,大概想到了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以及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寒更传晓箭,清镜对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当然,勃莱喝咖啡不喝茶。他没尝过中国的米酒与黄酒吧?但中美两国的雪夜保持一致,又黑又白。当然,他不思忆自己居舍以外的功名、离乱和途人。或许读过《世说新语》?东晋名士殷浩,因一句话而名动古今: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勃莱与勃莱周旋久,宁作勃莱——“放弃所有的野心是多么美妙!
突然,我清楚地看见
一朵刚刚飘落在马鬃上的雪花!
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农场里读书、写作、打猎、骑马、观察马鬃上的雪花……这完全就是陶渊明式的生活。他的诗就是一个美国人的《桃花源记》。
我曾经在一个深夜,开车去上海浦东机场送母亲回故乡南阳,途中想起勃莱的《开车送父母回家》:
开车送父母回家,穿行在风雪中
在山崖边他们衰弱的身躯有些犹豫
我朝着山谷高喊
只有雪在回应
他们低声说话
说到提水,说到吃橘子
说到孙子的照片昨晚忘记带了
他们打开自己的屋门,然后消失
橡树在林子里倒下
隔着数英里的寂静,谁听见了
他们坐得那么近,好像被雪挤压在一起
我不可能开车送父母一同回家了。父亲在一九九七年冬天去世。我周围,是南方中国的暖意和灯火,没有森林和风雪。母亲比我提前二十三年老了,坐在汽车后座上,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勃莱。她慢慢推着行李车消失在候机厅深处。机场上腾空而起的某架飞机里,她与陌生人一起进入云端。在云端,她或许能与父亲的亡灵更近一些,甚至在进入故乡上空时,与父亲的另一种形态擦肩而过?
读勃莱这首诗,我只有感动,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技巧。清代张船山说:“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无非近人情。”诗人就是天光下的有情人。诗歌的责任就是抒情。抒情就是爱,对万物人间的爱,从两个世界、无数世界去爱。在九十年代中国诗坛,我成为意象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之一。但我没有勃莱写得那样好,原因大约在于爱的深度和力度都不够,天空下的生活的广阔度不够。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纽约去华盛顿的高速公路上空,云朵绚烂,像各种肤色的游荡者。时而下一场阵雨。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儿子在开车。我和他母亲也像勃莱的父母一样坐在后座上。这个十五岁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来到美国小镇读高中的孩子,长大成人,开始掌握大局和方向,像一个刚刚独立的小国家,像一个句子从周围的句子中独立出来,成为了一行自在、自治的诗句。我微微有些失落。又想到勃莱的《开车送父母回家》。沿途是旷野、小镇、木屋、加油站。霜降中闪烁光辉的河流、树林,大约散发出小动物们喜欢的气味。勃莱定居于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农场,房子周围应该也是这样的景象。
勃莱目前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八十一岁了,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幸福。
这个美国老头认为,所有诗歌都是旅行,“最好的诗歌是长途旅行。我喜欢那些想着另一个世界旅行的诗,那个世界可能会是一处有如蜜蜂翅膀一样被忽略的地方”。当然,他诗歌中也屡屡写到旅行,火车、汽车、马屡屡出现。
正是微雪的时候
黑暗的铁轨自黑暗里涌出
我注目蒙着轻尘的车窗
在蒙大拿的米苏拉,我愉快醒来
他总是能够在雪意中醒来。他大约知道中国的一个出自于《庄子》的成语:澡雪精神。
按照勃莱的观点,这次美国之行是我的一首长诗、我最好的诗?有些欣慰,也有些感伤。
“在林中最后一次散步直到黎明/我必须回到那没有陷阱的田野/回到那顺从的大地。”跟随勃莱,在没有陷阱的田野和顺从的大地上散步,就能获得安定的内心和晚年。如果沿途遇到一面湖泊,我和他会停下来,在这一面最清澈的镜子里辨认各自的衰容。
二、让马粪进入诗歌
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在明尼苏达州的松树岛,躺在威廉·达菲农场的吊床上》:
头顶之上,我看见那只青铜色蝴蝶
休憩在黑色的树干
似绿荫中的叶子拂动
沿着空屋后狭深的山谷
牛铃一声一声走进下午的深处
我的右边/两棵松树间的一片阳光下
去年落下的马粪
燃烧成金色的石块
我斜躺着,暮色渐暗着降临
一只老鹰飞过上空,寻找归巢
我虚掷了我的一生
标题很长,赖特在模仿中国古代诗人的做法?
白居易有一首诗,题为《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古人诗题漫长,有其不得已之处:诗律、结构无法承载过多的背景交代、人物关系描述,只能求助于标题。二十世纪之初新诗的出现,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让诗能够承载驳杂的日常生活、驳杂的词。
赖特神往于中国古典诗人的生存状态和表达方式,尝试以有力的意象和明澈的口语传达诗意,像王维们那样。一九八〇年去世,五十三岁,他虚掷一生了吗?那只老鹰,可能就是赖特躺在吊床上抬手掷进天空的一句诗——
一个诗人消失了,其句子与美国农场的景色依旧活了下来,就没有虚掷一生。
与中国古典田园诗不同,马粪可以进入现代诗,而且,闪闪发光——“让敞亮发生,使存在物发光和鸣响。”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一书中这样写到。不能对马粪的存在视若无睹。风吹动一团旧马粪发出的声音,也应该记录下来,否则,一个农场就丧失了完整和真实。
闻一多的诗《口供》中被传诵的名句,是“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古典、唯美、抒情。但结尾一句往往被忽视了——那一句,真正暴露了他的现代诗人身份:“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让马粪、苍蝇进入诗歌,让诗歌获得现代性——对当下生活、自身处境进行辨认和发言。
当下写作者的使命,就是要让笔介入被遮蔽、被掩饰的一切,让汉语敞亮、发光、鸣响。
“在我看来,诗人的任务是阐明而不是遮掩。当然,有时必须将灯熄灭,以便能看清灯泡。”德国诗人、小说家君特•格拉斯如是说。开、关、开……他大概搞坏了不少灯泡。在开灯、关灯的技艺掌握熟练以后,他开始写长篇小说《铁皮鼓》《狗年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写长篇小说的人,需要在书桌上建立一个大探照灯。
格拉斯的书房窗外,或许也散落着去年的几块马粪,暗藏了一匹马的轮廓、体力、嘶鸣、光……
等待瘦弱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笨拙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
跟随勃莱,跟随汗漫,用勃莱笔下蚂蚁的方式,没有陷阱的田野和顺从的大地上散步,获得安定的内心和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