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棒槌声声(散文)
暮春时节,我来到了汉江之滨的安康。伫立在龙舟文化园气势磅礴的波浪形观礼台下,举目眺望,大河汤汤,奔腾不息,水面开阔,雍容华贵。来自渭北旱塬的我,被汉江的气势彻底征服了。
“啪啪啪”,有节奏的敲击声传入耳畔,陌生而又熟悉。跳下河堤,循声而去,几位妇女在江边洗衣,棒槌高高举起,一下接一下落在浆洗的衣物上。哦,洗衣的棒槌。
此刻,夕阳虽已经下山,但它的余晖洒在静静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安澜楼在一片葱茏中静默着,楼顶倒映在水中,留下一点模糊的倩影。洗衣的女子,有的穿黑色高筒雨靴坐在石头上,有的干脆挽起裤腿赤脚站立在清澈的水中。洗衣石有长方形的青色条石,也有方形白板石,石头经水洗礼,衣物轻抚,棒槌槌打,表面光滑锃亮。女子扯起花床单,奋力像水中抛开去,如渔人撒网,动作舒展优美。布轻轻落在江面上,江水流淌,冲刷涤荡。浣衣女收起浸湿的物品,捏一撮洗衣粉,均匀地洒在衣物上,然后手握红色的棒槌,仔细槌打。棒槌认死理,每次槌打,都跟坚硬的石头较劲,发出铮铮之声,有节奏,有力道。
细看每个人手中的棒槌,滚圆厚实,前粗后细,一尺多长,在水的浸润下,光滑细腻,温润如玉。有的棒槌做工精美,手把上雕刻着荷叶荷花,有的随意自然,似乎女主人随便捞起一节木头,使着顺手,便留下了。我问她们,怎么现在还使唤这古老的洗衣器具。她们笑嘻嘻地说:“棒槌一响,垢甲跑四两。”朴实的话语,随着棒槌下飞溅的水珠,将我的记忆带回了遥远的童年。
小时候,薄雾晨曦中,村姑们在村子的涝池边围一圈,洗衣涮鞋。涝池在低洼处,收集雨水后形成,水质浑浊。主妇们手执棒槌,在搁了皂荚的家织布上,卖力捶打,白白的泡沫慢慢从棒槌下一股股散溢开来。婶子们大声呵斥着戏水的孩子,孩子们比赛打水漂的叫好声,黄牛饮水后“哞哞”呼唤牛犊的叫声,对面老母猪在淤泥里打滚时舒服的“哼哼”声,组成了一曲和谐优美的涝池人家奏鸣曲。风轻轻吹过,泥黄的水面微微晃动,杨树倒影弯弯。我疑惑不解地回头一看,岸边杨树笔直,可水里怎么就曲里拐弯了呢?棒槌还在耳畔“啪啪”作响,童年和涝池却已经远得没了踪影。
“算黄——算割”,布谷啼叫,三夏大忙,奶奶从麦垛上挑几捆麦秆高而粗的麦捆,用棒槌砸落麦穗上的麦粒。麦粒迸落在汗津津的脸颊上,逃逸到光滑瓷实的场院里,棒槌声声,爽快利落,带着夏阳的热烈,带着成熟的喜悦。麦粒脱落了,麦秆完好,捆紧收好。忙罢,嫂子姐姐们三个一团,五人一堆,盘腿坐在杏树下的蒲团上,捏着浸湿的麦秆编草帽,也编织着对美的憧憬……
棒槌在中国女人的生活里,曾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红楼梦》里,王熙凤帮着宁国府料理秦可卿丧事,回来对丈夫贾琏撒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意思自己没心眼,心实在,易吃亏。大户人家出身的王熙凤说起棒槌都是如此熟悉,小家小户的女人更对棒槌熟稔不过了。古人织好的布匹,叫“练帛”,其质地僵硬。每到秋末冬初,家家缝制寒衣,寄给行役在外的游子。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妇女,在皎洁的月光下,将练帛铺在石砧上,用棒槌一下一下叩捣,使之软,便于裁制。寂静的夜里,棒槌声忽远忽近、若断若续,如一曲曲动人的秋之乐曲,在诉说着妇女对于远方亲人的思念。它不像钢琴曲《秋日的私语》那样温暖绵密,而是传达着孤寂相思。杜甫写过一首《捣衣》诗:“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此诗似洗净铅华的荆钗布裙,使读者于沉郁顿挫之中,感到诗人对于战乱中妇女的深厚同情。而今,“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大唐清冷的月光下,急促的捣衣声早已随着戍边征夫的远去而消弭在历史的尘埃中。
其实,棒槌体态优美,清康熙乾隆年间的许多五彩人物瓷瓶,都是棒槌造型,画家在苗条修长的瓶身上挥洒作画。在东北,采参人把千年老人参称作“棒槌”。而中国商界人士将古代商人分为三类:一类是“徽骆驼”,吃苦耐劳;一个是“晋算盘”,山西人善于算计;一类是“陕棒槌”,办事直爽,如棒槌一样直来直去。
眼前汉江边浣洗衣物的女人,有年轻俊俏的小媳妇,有高大健硕的大嫂,也有踽踽独行的老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她们说家里有洗衣机,来江边用棒槌浣洗衣服,不是为了省水费:“皇上他妈拾麦,不图麦子图散心呢。来江边洗就是为了听听熟悉的棒槌声,为了边洗衣服边拉家常……”
今天,汉江之涘,江水湍湍,古老的棒槌,声声入耳,奏出一首安宁康泰的美好生活的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