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浮世缘(小说)
赵建利走后,景然仿佛被掏空了。几天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她了解他,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儿子。这个人一钻起牛角尖,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生活已经教会了景然,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景然选择了隐忍,渐渐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孩子上。每天照顾好孩子入睡,她都会听一段佛曲。这是她一天最轻松的时刻,仿佛这一切都是虚妄,而她的身体里,只留了一颗纯洁干净的心。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悠然大四第一学期已经结束。然而让悠然没想到的是,在她准备回家过寒假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情书。而更让悠然意外的是,这封情书是他们班的团支书托人送的。团支书叫李进,黑黑瘦瘦,眼睛细长,厚嘴唇,长得很一般。悠然绝没想到平时很木讷的他竟然会主动给自己送情书。也许是因为外表普通,在关注悠然的男生里,他只能算一棵狗尾巴草。而且在工科学校,7:1的男女比例也让悠然对他毫不在意。正当悠然准备让这封情书躺进她抽屉的那堆情书里时,忽然想起了大鹏。她迟疑了下,开始用新的眼光来观察李进。观察角度一变,她发现李进身上的优点还真不少。成绩一直年级前十,校优秀奖学金从大一开始就没间断地拿。而且他很自律,上课几乎总是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在大学的阶梯教室,这个位置相当不错,只有来的很早才能占到,也因此悠然宿舍的学委李娟曾戏称李进千年老二。悠然把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和其他情书不一样的是,这封除了诉钟情之外,还规划了两个人的美好未来。悠然把这封情书夹在高数书里,没有给李进任何回应,只是继续默默关注他。
大四第二学期,务实又严谨的李进在悠然心里的位置慢慢升了上来,李进几次约她上自习,她都态度温和地答应了。虽然没有特别喜欢,可李进似乎更接近她想象中丈夫的角色。原本也只是背水一战的李进,发现了悠然态度的微妙变化,他加强了攻势,很快,两个人开始牵手出现在校园里。
大四毕业,李进凭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面试表现进入了一家世界500强企业。他工作努力,又拼命加班,三年后被破格提升为研发部经理。毕业四年后,两个人顺利地办了婚礼。一切似乎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悠然的心里,却渐渐有了不满。而这不满,随着丈夫对工作投入的递增而递增。周六周日对于李进来说,不是加班就是补觉。为此悠然跟他谈了好几次,一半是担心他的身体,一半是她想要过正常的二人世界。然而,婚后的悠然也越来越发现李进的固执。于是,两人像两条相交的直线,过了交点后开始朝各自的方向前行。
三年后,悠然怀孕了,需要更多的照顾,俩人的矛盾也开始升级。前三个月,孕吐让悠然吃不下一点东西。肚里没食自然没有体力。她在床上熬到晚上,给李进打电话说想吃几口清汤面。李进却说“我在公关。今晚上必须搞出来,不然明天没法交付。你先吃点饼干垫垫啊。”随后的一个小时里,悠然又拨了几个电话问他何时能回来,每次都是快了快了。到再拨,电话已经没人接。悠然很伤心,李进的眼里只有工作!其实他本就如此,上学的时候,成绩是他的全部。即使恋爱了,他们最多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说是男女朋友,在悠然看来,她更像一个陪读的。现在,他又一心扑到工作上。想着想着,悠然一边掉泪,一边自怨自艾,甚至后悔怀了孕。后来,几乎一天滴米未进的她撑着爬起来,拖了个凳子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那晚,悠然一边吃着清水煮面,一边审视自己和李进的感情。她悲哀地发现,她只是把自己嫁给了有保障的未来,而幸福和保障并不是一码事。她和李进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然而他们的交集少的可怜。她感受过的温暖,似乎也仅止于大四下学期俩人一起吃饭或上下自习的路上。照现在的势头,不可否认,李进能给她一个物质优裕的家,但这家里显然没有她要的温暖,甚至只是一个装修漂亮的房子而已。想到了这些,悠然甚至有点后悔现在的婚姻。即使几个月后,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没有冲开心里的这个结。
转眼又过了五年,李进如愿被破格提拔为研发部副总裁。然而,职位的升迁,并没有让李进觉得满足,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他想要掌控整个公司。但能混到金字塔尖的人寥寥无几,李进膨胀的控制欲在当时的公司受到了压制。一年后,他跳槽到一家中型企业,做职业经理人。这个一人以下千人以上的职位,让他的欲望得以施展,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心扑在工作上,并对整个公司实施了仿军事化管理。公司拖拉的风气明显好转,只是他的要求太高了,这些变化也难以让他满意。他要公司的改革执行的更快更彻底,效果要立竿见影。新工作让他的脾气更大,人也更加执拗。而让悠然难以忍受的是,李进竟然把工作中的习惯带到了家里,对她和孩子也开始处处挑剔。
终于,矛盾集中爆发于一个周末的晚上,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孩子周六上了一天辅导班,周日参加同学生日聚会,回来就到了晚上9点多,作业还没写。当孩子正在屋里忙作业的时候,李进回来了,简单问了几句,就开始训悠然。“什么生日趴,都是扯淡!学习重要还是玩重要?大白天的不好好学,以后考不上大学让开趴的同学养着?!”“嘘,别打扰孩子写作业,已经很晚了。”悠然让他小声点,一边想把他往出推。李进不但没动,还一把打开了她的胳膊,咄咄逼人地说:“早干嘛去了?啊?!给你说了多少次,孩子学习永远是第一位!你都是怎么管教的?!我告诉你啊谢悠然,我儿子以后要是上不了好大学,就是你失职!”悠然心里一阵委屈,可还是低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打扰孩子写作业,有话出去说。”而李进不但没动,还抬高了嗓门,把悠然和孩子一起训了起来。孩子起身,拿起作业本去客厅的饭桌上写,顺便关上了房间门。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悠然憋了很久的怨气终于也忍不住爆发了。
“儿子,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
“你说这话啥意思?我不心疼我儿子?我每天拼了老命,还不是为了你娘俩?看看这屋子,市区核心地段的学区房,看看这家里的所有物件,看看你们娘俩吃的穿的用的,你说我不管儿子?!”李进的情绪有点失控。
“是!你买的房子,这屋子是你的。可你有没有把这里当家?!李进,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家?!从孩子在我肚子里,你给我们做过几顿好吃的?孩子出生,你在埃塞俄比亚出差,孩子长到半岁了都没见过爸爸。从小到大,你陪过孩子几天?陪他打过一次球还是接送他上过一次学?!李进,你有的只是房子的产权!”
沉默,一阵可怕的沉默。直到啪的一声,一个东西摔在了地上。
悠然扭过头,看见李进痛苦地坐在床沿,地上躺着他的眼镜。
接着更深的沉默,悠然感觉像掉进了一片沼泽。生死有命!她不想再挣扎,不想哪怕发出一点声音,来打破这溺水般的沉默!这样的架,他们吵了不下十次,然而每次吵完,李进都没有任何改变,而最近两年,他越来越像个专制的君主,仿佛职场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的控制欲,他在家里也开始飞扬跋扈,从不付出,却处处挑剔她和孩子。稍不如意就是一顿训斥!她已经受够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彻底的改变。就在今晚,她把思考了很久的话抛了出来。
“李进,我忍了你很久了,我们的婚姻我也考虑很久了,人家说我有福,是温室的花朵,可我却觉得这里像冰窖一样!有你没你,我和儿子的生活都没有区别!我想过几天有温度的日子。”悠然说,“我们好合好散吧!”
悠然的话像把匕首,刺激着李进,也激起了他心底的恨。他感觉胸腔里有把火在燃烧。他站起来,狠狠地给了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巴掌!
“滚!都给我滚!!”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着,全世界仿佛都在跟他作对!现在,连面前的这个女人,曾经温顺的像猫儿一样的女人,也开始在他头上撒野!
悠然捂着脸,痛苦让她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她忽然沉默了,像一座休眠的火山。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屋里。
离婚?!李进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脸色越来越铁青。
忽然,他大笑了两声:“谢悠然,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了解我吗?不,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没有见过我爸从矿坑被抬出来的样子!满脸黢黑,脸上的血都是黑的!身体被塌方的石头砸成了两截!爸……”
“他们一抬他,他嘴里鼻子里就涌出黑的血……”
“爸……爸……”李进弯下腰,两只手痛苦地抱着头。”
过了许久,他接着说“我爸大半辈子都在地底下佝偻着,连太阳都没晒过几次!死的时候我捋着他的腿,可怎么都掰不直!他一直蜷曲着,跪着,手脚并用着在地底下匍匐!他是最低贱的虫蚁!”
“每次想起父亲,我都给自己说,我要站直了,站高了!父亲匍匐的多低,我就要站的多高!这样,他就是在地下,也可以欣慰了!”
一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悠然抹了下眼睛。
“李进,爸已经走了。可是我们还活着!人都想暖暖地活着,家是需要温暖,需要爱的。”悠然接着说“可在这个家里,我的心已经被冻死了!我受够了。李进,你有你拼打的理由,我也有我想要温暖的需求!”她身子没动,眼泪在麻木的脸上流着。
沉默了许久,李进抬起头看着悠然,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冷的光。
“谢悠然,有多少人想攀我附我,恨不得嫁给我,亏我还一心一意地对你!”
“既然我在你眼里这么不堪,那你走吧!我李进没有错!”李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僵硬。“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跑来求我!”他的眼睛里又射出了两道厉光,像一头狼。
悠然打了个冷战,眼前这个人疯了,真的疯了!
一个月后,他们离婚了。孩子跟悠然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每个月李进付赡养费。说实在的,离婚后,悠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每天下班后,她陪着孩子在书房里学习,日子简单又充实。
两年后,孩子初中住校,悠然的日子有了大片空闲。她开始把精力投入最喜欢的事情——陶瓷。在小书房的角落,她放置了拉坯机和小电炉,开始各种尝试。周末还经常跑景德镇,去看各种新颖的陶瓷制品。
这一跑不要紧,却跑出了点事。
一天,悠然在景德镇闲逛,路边的一家门店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家专门卖柴烧陶的小店。柜台上的陶器造型各异,釉色淳朴自然。悠然一进去就爱不释手。店里边有个小间,挂了半截门帘,里边有个师傅正在拉坯。悠然没有打扰他,只是一件件翻看着货架上的陶器。过了十几分钟,拉坯机的嗡嗡声停了,师傅把拉好的坯铲下来,放到里屋的墙角,洗洗手,掀开了门帘。悠然这才瞧见师傅是个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不算多,但头发已经花白。国字脸,白净的面皮,不像一般景德镇的制陶人,倒是有几分学者的气质。来人见了悠然,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请随便看看。”就坐在柜台后边的椅子上,抱个大玻璃水罐喝开了。
悠然喜欢这家店的几乎所有陶瓷,临走的时候,选来选去,挑出了六件,那是她背包容量的极限。之后,每次来景德镇,悠然都是先来这家看看老板又出的新货,一来二去,和店主也熟了。原来这家店主人叫郑源,之前是公务员,虽然他没告诉她工作单位,但言谈举止很有修养,应该当过干部。他只说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妻子产后大出血,孩子也没保住,一个家眼睁睁地没了,生活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他厌了官场,就辞了职,想专心做点喜欢的事。老郑说这些的时候,虽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可悠然还是发现在他说到妻子时哽住了,头埋得很低。唉,一个不幸的人。悠然心里不禁有点同情他。
随着俩人接触的增多,悠然发现郑源是个渊博,体贴,又很有分寸的人。他们在一起的大多时候是聊瓷看瓷。郑源带悠然走访了几乎景德镇所有的制瓷高手。而这些高手大多隐蔽在僻静的巷道里,如果没有郑源,悠然转悠一年,也不会找到几个这样的地方。同时,在郑源的指导下,悠然的制瓷技术有了明显提升。悠然对郑源越来越崇拜,景德镇她也跑得越来越勤,说不上是为了瓷器还是为了见这个人。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太阳透过郑源小店的后门,晒在拉坯机上。悠然正在做一个观音瓶,几次都收不好,太阳照得她有点瞌睡。这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手,慢慢托着下压,另一只手插在坯心里,一起配合着慢慢上提。很快到了瓶口位置,大手覆着她的手,用她的指腹抹平了端口。虽然隔着细腻的陶泥水,悠然还是感受到这双大手的温暖和柔软。她的心里,仿佛吹进了一阵春风,有些东西慢慢复苏了。悠然试着往后,靠进一副宽厚的肩膀里。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孤单的生命,第一次,慢慢贴合在一起。
他们的感情发展的很快,共同的爱好,总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郑源为悠然创作了甜梦、春天等一系列陶瓷作品,而这些充满灵性的陶瓷也在国家级的陶艺比赛中屡获殊荣。郑源的小店也越来越红火,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看瓷,有的是看人,也有的小青年,是为他们的爱情故事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