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分外妖娆(小说)
一
陈北国调市里工作两年了,今年才在市里买了房子。装修已基本完成,只有书房的主墙还差一个装饰,这让他颇伤脑筋。一般的画太庸俗,名画又买不起。老杨说不如买一幅十字绣。既可以是名画,又不用花名画的钱,看着又不会觉得低俗。
老杨是陈北国以前的司机,跟了他几年,他调市里后,才没在一起了。老杨开车近三十年,大家叫他“老司机”。这称呼不只因为他车龄长,还因为他精于世故,遇事总能找到曲径通幽的办法。老杨还在陈北国原来工作的镇上,离市里不远,开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虽然老杨现在不给他开车了,有事他还是习惯和老杨商量。
陈北国觉得老杨的话有道理。周末,他一个人去步行街转,听说那里有几家十字绣店。不逛不知道,一逛吓一跳。这十字绣也有贵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要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也有。他当然不想买那么贵的。如果他想要的话,可能有人会送他,但他不能要,拿人家手短。他不觉得自己多么清正廉洁,他只是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复杂。所以这次搬家,他也准备毫不声张,悄悄地进行。
转了几家,也就《松鹤同春》与《八骏图》还较满意,但心里还是觉得缺点什么。
当他走到最后一家时,心里已不抱什么希望。这家门面不大,却很敞亮。玻璃门、落地的玻璃窗,一眼可以望到里面。他没急于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向里张望。靠近橱窗的位置,支着一部绣架,绣架上是一幅怒放的红梅。绣架后面是一把简单的椅子。左右两面墙上,都是装裱好的十字绣。这家店纵深不长,里面靠墙的位置还有一部绣架,一个男孩儿坐在绣架后面,正飞针走线。小店虽然看着不大,但看上去成品很多。
他推门进去,男孩见他进来,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停了手里的针线和他打招招呼。
您好,您先随便看一下,看有没有中意的?
他开始打量墙上的作品。细看才发现这家店与别家的不同,“恭喜发财”类的匾额很少,大多是具有文化韵味的书画或诗词组品。他仰着头,往前挪着碎步,一一品味着作品上的意象与韵味。在一面横幅的十字绣前,他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的血往上一涌,心跳的节奏突然加快了,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
那是一幅行草的毛泽东词《沁园春·雪》,书法苍劲有力,背景是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一个影子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他觉得嗓子有点紧,心里吟诵着:“须晴日,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他兴奋得眼睛有些潮湿,只一瞬,他又把眼里的潮湿藏回心里,却惹得心也潮潮的。他已经不需要看别的了。
陈北国快步来到男孩面前。男孩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一头乌发有些自然卷,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单纯却明亮的眼睛。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亲近。也许是男孩子绣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正绣一幅孔雀图,已快完工了,那孔雀的彩羽,光芒闪耀。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瓣似乎正在轻颤。
他不禁夸赞,小伙子绣工不错啊!
男孩儿腼腆地笑了笑说,还不行。
那幅《沁园春》多少钱?他问。
男孩从绣架后面出来时,陈北国愣住了。男孩原来是坐着轮椅的,他之前竟没有注意到。男孩的两条腿毫无生气地垂在轮椅下,令人不忍去看。他心里痛惜的同时,敬意也油然而生。这幅十字绣,无论多少钱,陈北国都不打算跟他讨价还价。谁知男孩的回答更让他意外。他说这幅不卖,您再看看别的吧。
不卖摆在这里干什么?他对男孩的好感顿时打了折,马上联想到生意人的一些惯用手段。
男孩歉意地笑笑,他说这是我们老板绣的纪念品,您若想要,可以给您再绣一幅。
那要多长时间?
最快也得三个月。
陈北国不想等那么久。
把这幅卖给我,然后再绣一幅不是一样的?
男孩似乎笑出了声,并给了他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那怎么能一样呢!
陈北国有点生气,却一时想不起说什么,便又继续转着。走了一圈,来到橱窗前的绣架旁。细看上面的图案,也是毛泽东的一阕词——《卜算子·咏梅》。这幅书法古朴典雅,与艳丽的梅花融在一起,相得益彰。他的心忽然有种久违的柔软,有种天涯何处无知己的感觉。
这幅谁绣的?他问男孩。
也是我们老板绣的,还没完工。
你们老板喜欢毛泽东诗词?
是的,毛老人家的诗词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男孩的话让他的心一阵翻腾。那个身影在脑海里又闪了一下。
他不甘心,让男孩给他的老板打个电话,问问多少钱,能把那幅《沁园春》卖给他。
男孩无奈地笑笑,只好拨通了电话,说有人想出高价买《沁园春》。
陈北国听不见电话那端说的什么,但应该是拒绝,因为他听男孩说,你就不想问一下他出多少钱吗?
男孩挂了电话。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老板不卖。
陈北国问,你的老板什么时候来?我要亲自和他商量。
男孩说,他出门了,下周才来。
陈北国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却响了,他一看是冬子。这小子有一段时间没找他了。
冬子问,有空没,请你到“私房菜”吃饭。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平时无论家里外面,都是他请冬子。
挂了电话,他便出了门。天不阴不晴的,像他的心一样郁闷。激动和失落掺杂着,完全不像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陈北国对自己有点吃惊,捋着这根奇怪的神经爬到内心深处,他便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说它模糊,是因为他不想理它。但当他不小心爬到这根神经末端的时候,那影子便丰满、灵动起来。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热情而冷漠,纯净而又恶毒。
“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他脑海里一直闪着这几句词。
哈哈哈……你输啦,你喝酒!
那个影子得意地笑着,银铃脆响的同时,他看到那娇艳红唇包着的一对小虎牙和嘴角一个浅浅的小窝儿。怎么又想起她了,他叹了口气。
二
冬子是陈北国堂弟。陈北国父亲兄弟二人,叔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对这个小弟弟,全家都疼爱有加。他和陈北国一样,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毕业两年了,现在工商局合同科上班。以前每个周末他都往陈北国家跑,听说最近有了女朋友才没来。
这家“私房菜”,陈北国经常来。小店不大,楼上楼下两层。他总是选楼上窗子临街的那一雅间。
冬子还没到,老板给他泡了一壶茶。茶不错,呷了一口,思绪随着袅袅茶雾又走了神。那个他想忘却的影子,今天怎么也挥之不去了。也许正是因为她,才让他对《沁园春·雪》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吧。
距现在有五年还是六年了?他往回数着。那时他还在镇招商办,一次为招待外地来的投资商吴先生,他们去了市里有名的“不夜城”歌舞厅。这些事情都是老杨在安排,老杨亲自去挑了几个漂亮的女孩陪客人。然后对领班说,我们领导较文雅,你找个文明点的来。
领班像个香水瓶,香水瓶笑了,哪种文明?
就是高雅点,最好有点才华的。
香水瓶嘴上说好,可老杨看穿了她的心里,到这种地方还装高雅!她沉吟了一下才说,有倒是有一个,不过脾气不太好,容易得罪客人,你们领导最好真的文雅。
老杨说没关系,我们领导脾气好,绝对文雅。
她是最后一个来的。她进来的时候,所有男人都抬头打量了一下。一件高领、裸肩、紧身的黑色旗袍裙,领下胸口处开了个小缝,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给人无限遐想。一双细长的眼睛,几分慌张、几分羞怯,又有几分不羁。衣着打扮看上去很风情,却掩饰不住一种书卷气息。女孩没有任何装饰,只涂了樱花粉口红,却足以让她显得无比明艳。老杨让她坐在陈北国身边,陈北国心中窃喜,对老杨非常满意。
她坐下时,他们每人手上有一杯干白,正准备干杯。
吴先生说给这位小姐也倒上一杯。
她歉意地笑笑,说不会喝酒。她笑的时候,陈北国看见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嘴角漾起一个豆大的小窝儿。陈北国觉得一股春风从面前拂过。他一下想起“妖娆”一词。
吴先生说,那怎么行,不会也要学着喝。
她皱皱眉,没说话。陈北国忙打圆场,小姑娘还像个学生,别难为她了。
你想做护花使者呀?吴先生语气酸酸的。
陈北国转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妖娆。
吴先生邪笑着,名如其人,这名字好!
她说是“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的妖娆。
陈北国暗想:她真像毛泽东诗词里的“妖娆”。看在这一句的份上,他替她喝半杯,然后说,若能把这首词全背下来,他就全替她喝。
其他人以为有热闹看了,都附和道,可以!可以!
妖娆站了起来,说,算我给大家祝个兴,我试着背一下,若背下来,你们每人喝一杯。若背不下来,我自己喝这杯。她也不等众人回答,轻启朱唇,咏诵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妖娆说话时嗓音甜脆,朗诵这首词时,她拓宽了音域,抑扬顿挫,感情饱满。当她诵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陈北国不禁拍手叫好。
妖娆看着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陈北国说端起妖娆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再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众人碰杯。
众人喝完酒去大厅里跳舞。妖娆问陈北国,要不要去跳舞,他说不想去,于是他们的话题就从毛泽东诗词开始聊了起来。
妖娆说,她喜欢毛泽东诗词,差不多每一首都会背。
陈北国说,他今天总算遇到了知音。
妖娆听了这句话,笑得有些羞怯。
陈北国有些奇怪,女孩子大多喜欢婉约的诗词,她怎么会喜欢毛泽东的诗词?
她说,自己喜欢豪放浪漫的诗词,辛弃疾的、岑参的、李白的,最喜欢还是毛泽东的。因为它们融豪放、浪漫与现实,让人感觉一种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会鼓舞人面对生活的磨难。她还说,其实她最喜欢“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句。
那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陪客人的,一直与妖娆不停地聊着。妖娆时而瞪起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时而淡淡地浅笑。她语速不快不慢,说到兴奋处会扬起眉毛。那一笑,陈北国就觉得眼前春光明媚,似一波一波春水从心头漫过。在此之前,他没在意什么是女人的风情。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风情的女人就是妖娆这样子。
陈北国问她,凭自己才华,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不找份好工作,为何要在这里上班?
妖娆一下子眉目低垂,一脸凄然。
她叹了口气说,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沧桑。
陈北国笑了,说她小小年纪,哪会有沧桑?
她仰头淡淡一笑,只说,这里挣钱快啊,我想挣钱。
三
想什么呢,哥?
冬子上来陈北国都没有注意到。他说,已经点了两个菜,想吃什么再点两个。
陈北国说,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怎么样啊?
冬子笑得有些腼腆,说挺好的。
陈北国忍不住笑了,说冬子没出息。人家现在的年轻人,认识不到三天就上床了,哪有说起女朋友还脸红的!
冬子说,也想过,人家不肯!说着脸更红了。
这次陈北国也忍不住笑了。
菜已上齐,冬子要了两瓶啤酒。
陈北国问他,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说,她在一家个人舞蹈室上班,教成人拉丁舞,每晚上三个小时。
跳舞的啊?他对跳舞有抵触,可能心里的情绪反应到了脸上。
冬子马上说,跳舞可以美化形体。还让陈北国也学一学吧。
胡闹!他才不学。这冬子和他说话,从来没大没小。
有照片吗?我看看。
冬子说有,说着在手机上翻照片给他看。
第一张是逆光全身照,女孩站在落地窗前,姿势似乎是一个拉丁舞的起始动作。一只手臂上扬,一只手臂平伸。腿微岔开,一只脚跟抬起,脚尖点地。上身穿着紧身的小背心,玲珑凸现。下身是宽松的低腰运动裤,双腿修长。因为手臂的上扬,背心与裤子的连接处,露了肚脐和一截小腹。看上去平坦而坚实。因为逆光,又是侧脸,看不清面目。但能看出脸部轮廓很美,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看这形体,确实漂亮,他不禁又翻了一页。一搭眼他就怔住了——细长的眼睛,明媚的笑容,微露的小虎牙,这不是她吗!
你被惊艳到了吧?冬子自豪着。
陈北国没理他,又翻了一页,果然张张惊艳。
他的心已上下起伏了几个来回。有思念,有忌妒,有憎恨……他早已认出那是妖娆。
他故作镇定地问冬子,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妖娆,冬子说。
陈北国心想,她竟然还用这个名字!看来是她的本名。这傻妮子,都不知道换个名吗?这个妖娆的女人,就要成为我的小弟妹吗?
人挺漂亮,你有没有问过她以前做什么的?
哥,你选干部啊?还看看人家有没有历史问题!
冬子笑笑,接着说,他要的是她的将来,不管她以前。
听了冬子的话,陈北国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一个人的品质与他的历史是有关联的。你不问,若以前她是个风尘女子,你也敢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