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六傻 (短篇小说)
六傻一下子出名了。
一夜之间,消息像发酵的面团一样溢出了村外。
这个带着不屑的口气问,六傻?就是那个黄花村的罐头厂厂长吗?怎么起了这名儿?
那个问,现在社会还有这样有钱又有情的人?不会是赚钱赚傻了吧?
另一个一听觉得自己不说两句显不出自己的能,连忙说,六傻,那是小名儿,人家图个好养活,你们知道吗?这就是人家为什么成功的原因!
其他的人一听,有料。一簇人头聚在一起把自己听到的、见到的一汇总,把六傻的故事刨了个底朝天。
六傻,排行老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俗称“垫窝”。从小六傻对吃的穿的不挑不捡。别的孩子都讹大的吓小的想办法磨口吃食,小小的六傻却知道让大的顾小的。娘和几个哥都觉得他可能是老小,吃了“枯蔫”奶,营养不良,办事显得傻里傻气的,开始是玩笑着叫,慢慢“六傻”就代替了名字。长大后更是拿着“吃亏”上,家里有活抢着干,从不惫懒。
要是其中一位哥(嫂)喊,六,快来,来给哥(嫂)做点活儿。
六傻马上放下自己手边的活儿,颠颠跑着就去了。
其他哥嫂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真是六傻,喊你去就去了呀,他们没有手脚呀。
结果,话音未落,转眼就也喊道,六,来,来帮会儿忙。
等五位哥嫂轮一圈,已经“鸡宿眼儿,牛回圈”,没人留六傻吃饭,六傻又颠颠跑回家。
正在烧火的娘看着小儿子“抹鼻杠眼”的脸。心疼地说,连饭都挣不到,还笑。
六傻看着娘微红的眼睛,搓着手说,娘,没事,又不是别人,都是自家哥嫂,力气是奴才,使完会再来。
娘被儿子的话又逗乐了,扑哧一笑,傻儿子,净说傻话。
六傻小三十还没有娶媳妇。不是不想娶,是娶不起。爹不到五十就去了,用六傻娘的话说,就是抛下六傻和娘,自己“享福”去了,留下了一屁股债和三间土坯房。
五个哥嫂已经分家另过,爹的去世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爹一辈子做石匠刻碑给五个儿子盖房娶妻用尽了心力,到小儿子这里已然油尽灯枯。六傻和娘背着给爹借钱看病戳下的“窟窿”继续生活。
年少时的六傻紫堂颜色(方言,现在流行的麦肤色)、中等个,湿漉漉的大眼儿,走路做事一溜风,会弹能唱,特别是一把二胡让六傻拉起来如泣如诉,都说二胡会说话。农闲时一直在村里文艺队客串演出,倒也吸引了不少小姑娘,可一打听六傻家的情况,都没了下音儿。
六傻不气不恼,照样天天哼着朝阳沟里拴宝的唱词: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锵锵锵锵,我要坚决在农村,我干他一百年……
文艺队里有位敲梆子的姑娘小月喜欢六傻,每逢六傻扮上脸儿上场,梆子敲得又响又亮,六傻按着节奏唱得也是嘎巴脆,一个跑龙套的硬是唱出了李玉和、杨子荣的气势。
班子里都逗六傻。问,六傻,小月敲得怎么样?带劲儿不?
六傻偷瞟一眼低着头搓衣服角的小月,摸摸后脑勺,呵呵笑着,带劲儿,真带劲儿。
大伙“哄”地一笑,一朵红云爬上了小月脸颊,羞得小月捂着脸跑开了。
六傻喜欢小月,喜欢小月的柔劲。小月喜欢六傻,喜欢六傻实在。可两人像离得老远的铁和吸铁石一样,可想吸在一起,就是一直没有缘分。
天气刚出惊蛰,榆树树梢已经冒出隐隐约约的绿色,像毛茸茸的耳朵趴在树上,憋屈了一个冬天的春意在夜色中也瞧着新鲜、欣然、还带着一丝不安分。咚咚锵锵的鼓声早已远去,小月还在后台整理道具。好朋友五堆看着这个有情那个有意,可愣是捅不破这层窗户纸,也是“干着急咬不住鼻子”,只好扯扯六傻的胳膊袖,拉到角落就偷偷数说六傻。
六傻,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平时透灵锛儿一个人,到关键时候倒傻了,先问你一句,你喜欢小月不?
六傻红着脸看着背景布上小月忙碌的剪影,吭哧半天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气得五堆一巴掌打在六傻屁股上,傻蛋!喜欢不喜欢你不知道?中,邻村黑牛让帮忙介绍小月了,我这就给黑牛搭话去。说完假装扭身就走。
六傻动作比他还快,一把攥住五堆的胳膊,嘴里连着说,等等,等等,先等等再说。
五堆一看六傻吓得扯白的脸色,笑得捂着肚子直喊疼。
六傻一下子迷瞪过来,捶了五堆一拳,摸着后脑勺陪着干呵呵。
五堆是过来人,儿子都一岁多了,知道六傻害羞,看着六傻的呆样子,指着六傻,你呀,你呀,说你啥好,啥事情都难不倒你,一个小月倒把你难倒了,喜欢就说,男子汉大丈夫,有啥可怕的,难道还让小月来求你呀!边说边从后面推了六傻一把,去,这么晚了,赶紧帮小月整理完,送小月回家。
天上的毛毛月忽隐忽现,把小山村照得也是黑白相间,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两人觉得今夜这么静悄悄的。村里的小路弯弯曲曲,不宽不窄正好容下两个人并排走,可是两人影始终隔着几步路儿。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嚓嚓”地交替响着。这个不说话,那个也不敢说,两人像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小月几次假意放慢脚步等六傻撵上来,可六傻始终隔着几步路,眼看快到村口,两人一句话没说。小月心里埋怨一句,真是傻蛋!疾步走回了家。毛毛月也躲进了云层里,六傻看着猛然陷入黑暗里快步离去的小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在了当地。
六傻觉得山里的春天短,一眨眼就到了夏天,夏天也短,都没来得及和小月好好说话,一眨眼到了秋天。
六傻心里把小月疼到了心尖上,每天送小月回家是六傻最幸福的时刻。小月的两根大辫子随着纤细的腰肢左右摇摆,细长而坚实的双腿缓慢有节奏地往前迈着,六傻看着小月的背影,几次都差点走到岸下。这些是年少的六傻回家躺在炕上最好的催眠剂。
当六傻沉浸在幸福中时,小月正在左右为难,让六傻送吧,不知道他啥想法,不让六傻送吧,心里又有点舍不得。
眼看秋天又快过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骚动。又到了娶妻嫁女的时节,村里人都喜欢冬天办喜事,一来人闲热闹,二来快过年了,家添新媳妇透着喜庆。
家里催着小月相亲。说,男方是长期工商品粮,答应给小月家彩礼一千元。
媒人拍着小月的手,眼睛却盯着小月娘,炫耀地说,这门亲事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要不是咱姐俩亲,谁知道还有咱闺女?月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尽等着享福吧!
小月默默听着没有表态,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见多识广的媒人摸不着头脑,几次想问都被小月躲闪的眼神打断了。只有小月娘听过后拉着媒人非喝一碗鸡蛋红糖水才让走。
秋天的天气说冷就冷了,清晨起来,落在地上的树叶结一层薄薄的霜。小月的心事就是那片片落叶。小月端着碗却心不在焉,心里排练了好几遍对六傻说的话,越排练觉得霜气越大,赌气把手里的碗一搁又回屋躺着啦。
小月娘看闺女没精打采地回屋了,赶紧拿眼神儿示意小月爹,悄悄说,他爹,我吃过饭再去刘媒婆家跑一趟,这几天闺女也没个好脸色,看来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说呢?
小月爹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知道小月有心事,可自己一个老爷们管不得问不得,不耐烦地说,你们娘们的事你们娘们当家。说完转着碗圈圈吸溜着稀饭。
小月娘撇了撇嘴角,剜了一眼全神贯注吃饭的小月爹,也端起碗不吭声了。
一场雨夹雪接连下了两天,树枝在雨雪的敲打下变得光秃秃的,寒冷的空气让六傻觉得出口气都变得困难,心里空落落的,哪都待不住人。听说小月有可能嫁个长期工“商品粮”,六傻只能干着急。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一丝阳光透过屋脊漏出的缝隙有气无力地照在墙角,六傻一脸茫然地发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自己有啥和人家对抗的,一股热辣辣的气流升起让喉头发硬,眼睛发酸。
小月终于还是嫁给了“商品粮”。
六傻偷偷地站在山梁上,看着“商品粮”放着鞭炮,戴着大红花骑着自行车把小月娶走了。小月蒙着红盖头坐在后座上,紧紧抓着商品粮的衣服,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六傻想,小月一定是高兴的。长期工、商品粮是多少农村女孩的梦想,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五堆是在山梁上找到快冻僵的六傻的,六傻如一尊石像坐在山梁的寒风里,痴痴地望着路的尽头。
六傻望着五堆,僵硬的嘴唇已经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嘴里只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五堆看着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的六傻,心里替好朋友难过。
六傻觉得自己的感情随着迎娶小月的自行车消失在了路尽头。到手的幸福被自己推走了,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干涩的眼角流出了冰冷的眼泪。
晚霞笼罩在六傻的头顶,璀璨的玫瑰红已经变成了铅青色,一如六傻的脸。看着六傻的怂样儿,五堆不知道说啥,只是连拉带拽地把六傻带到了家,和六傻娘灌了他两碗姜汤,看着慢慢恢复脸色的六傻,无奈地摇摇头回去了。
六傻照常参加宣传队,旁人眼里的六傻还是乐乐呵呵,可五堆却觉得六傻像个没有魂魄的稻草人,消瘦的脸上大眼睛不再湿漉漉的,没了神气,就是笑也笑得那么干涩,上台经常不是忘词就是走错台步,多亏人缘好有人帮垫,才没有出丑。
六傻开始喜欢在朦胧的月光下散步,如水的月光让六傻心里舒坦,月亮那样柔柔地看着自己,就是把满腹的心事说与它听,月儿善解人意只静静地听,绝对不插嘴。六傻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倾诉。多少个黑夜,月儿陪伴着六傻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
几个月后,六傻活了过来,精神头重新回到了脸上,听听,六傻又开始哼着朝阳沟里拴宝的唱词:“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锵锵锵锵,我要坚决在农村,我干他一百年……”
一晃一年过去了,六傻家乡兴起了一股“十万大军出太行”的打工潮。六傻家乡三面环山,土薄石多,六十年代凭借一双手,凭着敢把“日月换新天”的劲头,修筑了“人工天河”红旗渠,从而锻炼了一批能工巧匠,不仅手巧而且干起活来不惜力。自从改革开放后,有不少砖瓦手艺人也就是匠人,出去谋生路,在全国各地盖房起屋,用一把瓦刀走天下,一时间成了一股潮流。
自从解散宣传队后,六傻和五堆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守着二亩薄田,觉得在家坐吃等喝活得也没有意思,六傻和五堆一商量,不如出去见见世面,索性加入了山西太原的打工潮。
太行山上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六傻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在八十年代,对于太行山区的老百姓来说,万元是庞大的数字,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想到过这个数字。
可六傻不仅想到了,更做到了!五堆了解其中的艰苦努力,五堆知道自己做不到。
六傻在外面常想念娘,想念出门就能看见的太行山,想念从小在里面玩耍嬉戏的红旗渠,觉得还是回家好,在异乡没人和你亲,就得混得再好和当地人也是两张皮贴不到一起。亲不亲,故乡的人,甜不甜,太行山的泉。
每年薄凉细雨纷飞时,太行山也迎来了五彩缤纷的秋天。这里物种繁多,特别是漫山遍野的山楂树,一到秋天就结出了红溜溜的山楂果,像一颗颗殷红的玛瑙镶嵌在青山碧水间。天,蓝格莹莹的;云,白格生生的;山,色格丹丹的;水,清格粼粼的。
六傻回家后钻进太行山里五六天,又带着五堆到有名的罐头产地山东泰安学习取经。六傻喜欢吃罐头,可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口,罐头口味好,耐储存,而且走亲访友经济实惠,所以六傻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成立以山楂为主要特色的水果罐头厂,利用太行山特产打造具有地域特色的农产品。
几个哥嫂轮着番来看娘,准确说来看六傻。
大哥拿出一种当家做主的口气对六傻说,手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姓啥了?做啥精了?你就不摸摸头上有没有那根做生意的骨头。
看六傻没反应,三嫂这回倒和大哥意见一致,接口说,就是就是,咱祖上就没有冒这样的青烟儿!你不要到时候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四哥看着六傻不吭气,恨铁不成钢地抽手在六傻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声喊着,叫你六傻真是叫傻了!
五个哥嫂这一嘴那一声,六傻也不反驳,低着头抽着烟,知道自己一手难挡十拳,他们几个的小九九,六傻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哥嫂的情分不能挑明,索性一声不吭,把听进去的这些话从嘴里变成烟圈吐了出来。
等大大小小的一走,六傻娘坐不住了,看着六傻身边扔了一地的烟头,叹了声气。六哇,傻儿子,拿钱娶个老婆是正办,快三十的人了,别整天胡琢磨。
六傻把老娘搀到炕边坐下,说,娘,我不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放心。
六傻娘知道自己儿子一根筋,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摇着头赌气躺炕上不理他。六傻也不着急,哼着小曲儿开始了罐头厂的筹备工作。
村里人都听说六傻的罐头厂开业了,那些背地里嘀咕六傻的人坐不住了,差使着闺女老婆来厂里看看,六傻的罐头到底如何做好的。
当时还没有配套的机器,脱果核,清洗,包装都是人工,全厂只有灌注蜜汁、密封压瓶盖这两台机器。
这生活味儿的语言,这驾轻就熟的巧妙构思,这栩栩如生的主人公刻画,俺钦佩之极,望尘莫及。
祝福你,生活幸福,写作愉悦!
小说语言富有特色,很形象,很生动,地域色彩浓郁,烘托出彩,人物鲜活,故事精致。人性丑恶善良一目了然。
一篇好小说就要有这些亮点。
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六傻这么一个人物形象,读了,就留下了,这就是成功。
小说就要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一篇成功的乡土题材小说。
莉花真棒,加油!

佳作。阅读。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