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兄弟啊,兄弟(小说)
一、落叶归根
一九八二年的年底,一个外乡人来到陈家村。村中的狗追逐他大叫。他高高的个子,戴着半新不旧的黑色粗呢帽子,帽檐微微有点低垂。一身灰黑色的直贡呢中山装,上衣敞开,露出黄色的军用短棉袄,和黄色纽扣长袖棉背心,棉袄的袖口有几处已经磨破,露出破絮。脚踩一双半新不旧的,草绿色短帮军用鞋。一手背着一个天蓝色大包,上面印有白漆写的“北京”,一手挥着短棒不停地赶着狗。在村口遇到一个白胡子老人,外乡人停下,递上一支短把团结烟,问道:“大爷,请问到陈爱国家怎么走?”
“陈爱国已经去世两年多了。”白胡子上下打量外乡人,说,“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长子,叫陈家富。父亲有三个儿子,就想得一个女儿。可是生了几胎还是男孩,就狠下心来用水淹死。相隔二十多年后,得一老憨儿子,取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是‘富贵呈祥’。我母亲还在吗?”
“你母亲先你父亲一年多,去世了。你跟我来,先到你大兄弟陈家贵家。你离开家乡有三十多年了?这些年,在哪里生活?……”
“哎,走的路多,吃的苦多!”外乡人脸上挂着苦相,边走边说,“我是一九四六年,‘三抽一’当了国军的壮丁。我们兄弟三人都能当壮丁,我还比我的弟弟们能多挣钱。可是父母偏心,我恨了大半辈子父母……”
陈爱国是老篾匠,陈家富也会篾匠,但他是挑着蔑器走街串巷。先前出了点钱,还可以让儿子不当壮丁。后来钱越加越多,想出钱也没有钱可出,不得不忍痛让大儿子去当壮丁。哪料到,从此后,父子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家贵,你看谁来了?”白胡子老远就喊起来了。
陈家贵走出来,上下打量外乡人,冷冷地问道;“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是你大哥,陈家富。我离家时28岁,你26岁,家呈24岁,最小弟弟家祥才2岁。你不记得的了,好好想一想?”
“你说是我大哥,我就相信了?三十四年了,他假如还活在世上,他早就会回来看看父母看看老家了?”陈家贵冷笑道。
“唉,大哥不回来,也有大哥的难处啊!”陈家富痛苦地说,“大哥当过国民党的壮丁,这段历史不光彩。回来,难保不被村中人拉去开批斗会。父母脸上无光,甚至人前人后还会受到他人的伤害,何苦呢?回来了,甚至连累你们的子女将来都不能当兵,我也不能给你们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除了伤害还是伤害,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临分别时,递给我一张全家福,说以后兄弟相见,看见照片就会想起来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递给陈家贵说:“你应该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呀?照片的背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我的有我的名字。”
“家贵你对着镜子看一看,你俩的高鼻梁厚嘴唇,是不是像你大大?你俩的双眼皮,耳坠扁圆的长长的向下垂,是不是像你妈爷?(对妈的敬称)我一打量,就知道他是你大哥,不会错。”白胡子认真地说。
“三爷,你说得不错,外人不会有全家福的照片,我们兄弟每人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陈家贵说道,“大哥,你先坐下喝口热茶,我叫你弟媳妇,热点饭菜将就一顿,晚上再烧几样下酒菜,我们兄弟好好喝几杯。”
这时,陈家富才想起了香烟,慌忙又给白胡子敬一支,给大兄弟递上一支。也给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敬上烟。
“大哥,这些年你在那里,为什么不给家里来信?大大妈爷,临死前都在不断地低声互换‘家富,家富,你来啦?’……大大妈爷,死后都还睁着渴望的眼睛,穿老衣人,抹了多次,也抹不闭眼。他们多么想,临死前能看上你一眼。大哥,你咋就这么忙呢?”
“我的好兄弟,别说了!”陈家富带着哭腔说道,眼中的泪不断地涌出,他用袖口擦了又擦,“大哥也有难言之隐!大哥也有大哥的难处……”
大桌上摆放着半碗剩白菜,半碗剩白萝卜,半碗咸肉,半碗咸鸭。陈家富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白米饭。用手抹抹嘴,说:“家贵,村中有小店吗?我想买几刀草纸,烧给大大妈爷和长辈们,我不认识老祖坟,你下午有空,领我去好吗?”
陈家富从小店,买了一捆草纸、一盒檀香、十支双响、十支大冲、两挂一千响小爆竹。先拜陈家老祖宗,照例是烧香、磕头、烧纸、放鞭炮。后来是按辈分,最后到父母,陈家富跪在坟头,痛苦地呼唤道:“大大妈爷,你的不孝长子家富,来看你来啦……”
自从当了壮丁后,陈家富,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准机会逃跑掉,可是士兵看得很紧,几乎逃不掉。有一次,国军和解放军打了起来,他趁乱逃走了。可是抬头一看,四周围,除了山还是山。他躲进一个山洞里,听不见枪炮声,才躲躲藏藏地走出来,寻找吃的。走啊寻啊,寻啊走啊,始终找不到吃的和有人住的地方。心想,又饥又渴,再找不到人家,自己就会活活饿死。他爬到山高坡的大树上,等到晚上有人点灯了,才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原来山坡下,就有人家,天不绝我?
陈家富敲了敲门,有个老太婆拉开门缝,伸出头问道:“你有什么事?”
“老人家,行行好,给一碗水喝,行吗?”陈家富试探着说。
喝过水后,又问道:“老人家,你们这里能买到吃的吗?我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
“年轻人,深山老林里,那里能买到吃的?你要不嫌弃,我烧一碗麦糊糊,给你充充饥?”老人一面烧锅,一面和陈家富拉起家常来。喝好吃饱后,陈家富摸摸口袋,难为情地说:“老人家,我的钱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真的对不起,我身无分文。但我会篾匠,看你们山坡上有竹子。我可不可编篮子,抵饭钱和住宿钱?”
“可以呀!谁出门也不能背着锅灶吧?你能给我家编个蓝子,那是最好了。”
这一夜,陈家富睡得很香甜,不知什么时候,听到敲门声,猛然惊醒。扭头一看身边睡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个女人!他慌忙掀开被子下床,怎么自己还光着身子?来不及细想,抓起床边的衣服挡着下身,就奔向门口,使劲拉了几下,原来外面锁上了。只听一个女人尖声大叫:“妈,快喊人来……”
只见女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愤怒地指责道:“哪里的野种,居然敢睡姑奶奶的床!看我不叫人打断你的腿……”
“大姐,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你的床!”陈家富狐疑地说,咋晚上,老太婆送他来睡觉,昏黄的香油灯下,没有人呀!这不是陷害吗?我身无分文,她害我什么呢?想到这扑通一声跪下:“大姐,事已至此,你看着惩罚我吧?你说多少钱,我慢慢去还……”
“钱!多少钱能买到我的清白身子?传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要么去官府公了,要么你给我上山砍柴,砍一辈子。你自己选择吧?”
这时,老太婆领着人来到门口,推开门,手指陈家富,“你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我偿命!不识抬举的东西!……”
那女人冲向前,紧紧地抱着陈家富,高声地说道:“妈,你要打就打我吧?我认命了,就要这个外乡人……”
众人放下棍棒,一言不发地走了。一年以后,女人怀孕流产了。第二年又怀孕,又流产了。说到这,陈家富已是满脸泪痕,悲伤地说:“命中注定我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去年老伴也过世了。她大我十二岁,前夫丢下一儿一女,而今都成家立业。我一人单过,总感到孤苦伶仃。如今越老越思念家乡。落叶归根,生前不能在父母面前行孝顺,死后葬在他们身边,不孤独,假如有阴间,也能行孝顺。老家能收留我这个不孝游子吗……”
二、大兄弟陈家贵
陈家富这时候回来,是希望能分到一块地,生活好有落脚点。陈家贵听后,摇摇头说:“生产队的田都分光了,而且三十年不变。以后不管谁家娶媳妇都分不到地,添孙子也分不到地。即使有人去世了,土地也不拿出来。大家马大家骑,长远来说都不吃亏。在说你离开家乡已经三十多年了,分不到地也是合情合理的。”
“大兄弟,把父母分的地分一小块,给我种不行么?”
“可是,父母死得早,没有赶上趟子。我们是八二年春天,才包产到户。只要人不懒,到那里都有口饭吃。再说了,你不是有养子养女吗?你养他们小,他们应该养你老!他们如果不养你,找政府帮忙解决,不然就去法院告他们。你现在回来,分不到地不说,还没有房子住,还要办户口,很麻烦的。现在交通也方便,想回老家坐车半天多就到了。倒不如,趁现在还能行得动,去外地打打工,存几个钱,好用来防老。有了钱,住在那里都一样。这年头,没有钱,寸步难行。”
“大兄弟,你说得很对。可是,你看我这身体,还能干什么事?”说着就是一通咳嗽,地下吐了一小堆痰。
陈家贵皱了皱眉,关心地问道:“大哥,你去医院检查过吗?”
“没有。抽烟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有几个不吐痰不咳嗽的?大病没有,只要干活一累,各种小毛病都出来了。过去,还可以看看山林,现在都分包到户了,不需要人了。我想回老家放几十只鸭,或者放养一两头小牛,可是没有本钱。这真是一分钱憋死英雄汉啊。”陈家富忧愁道。
陈家贵说,这年头,大家都很穷,你找谁也借不到钱。先填饱肚子,日子会越过越好。你要是去年回老家,白米饭都很难吃到。今年收成还可以,吃饱不成问题。你回老家,没有好的招待,但总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陈家富看到村中,多数人家都是,土墙茅草房,只有几家是大瓦房。大兄弟有四间土墙瓦房,用土坯隔成东西厢房,都是泥巴糊上,再用石灰水刷一刷,就是很漂亮的房子了。明间堆着一些青竹子和篮子大筐子。他是大队民兵营长,除了种好地外,业余时间编点蔑器补贴家用。不用说,家里过得还不错,说出话来是装穷,是怕大哥“揩”他的油水。从弟弟和弟媳妇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们对大哥带来的两小袋干竹笋和两斤茶叶,一斤多水果糖,不怎么热心。谁有钱不往脸上贴金?大哥实在拿不出厚重的礼物,再说是亲兄弟,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有点意思,量力而行不就可以了吗?
晚饭,烧了几个家常菜——一碗白菜、一碗萝卜、一碗腊肉烧豆腐(这里有到了年关前,家家用黄豆请人加工成豆制品的风俗)、一碗大蒜炒白干子、一碗油炸果子炒大蒜、和一碗蒸腊鸭,那鸭缩小得拇指大。陈家贵叫长子去请,他三爷四爷过来吃晚饭。三爷在半路上就碰到了,他听人说大哥回老家了。自然赶来看一看,兄弟相聚,喝几盅酒,不是很高兴的事么?四爷还在外面挖黄鳝呢,还没到家。
小兄弟也不是外人,就边喝酒边等着。喝着喝着,大哥有点醉意,他用筷子一指房梁上,挂着的手腕粗的稻草绳捆着的大草包,不解地问道:“大兄弟,那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大哥,你忘记啦?那是花生种啊。家里老鼠多,吊在上面老鼠吃不到。因为有一节铁丝,铁丝上串着破玻璃瓶,老鼠一碰就跌倒地下来。”陈家贵解释道。
“大兄弟,能不能给一小把花生种,让我尝尝鲜?”陈家富眼馋道。
“大哥,种粮怎么能吃呢?咱农民卖东西最贵的是棉花和花生。我还想明年多种点花生,多卖几个钱呢!老婆子,快去房里捧一大捧生花生来,让大哥尝尝鲜。”
立刻,陈家富的面前,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生,看上去不怎么雅观,吃还是捡大的。他有滋有味地吃着,吃的不多但很认真。吃饱喝足后,他问道:“大兄弟,我今晚在那里睡觉?”
“睡觉,还真是个问题!我老两口睡一间,大儿媳带孙子睡一间。小儿子在明间东北拐角睡,你本可以和侄儿挤一挤。可是他年轻,不会睡觉,半夜里甚至一板脚能把大哥你蹬到地下。现在是冬天,怎能受得了冻啊?再说,他明年上半年就要中考了,现在都在努力学习,需要安静的环境。我们看电视,声音都开得很小。大哥的咳嗽声,不影响学习吗?睡觉还真是个问题……”
“二哥,你不是还有两大间牛棚吗?叫小侄子去牛棚睡几晚,把床铺腾出来让大哥睡不行吗?”二兄弟陈家呈提醒道。
“不行!小青年都怕脏,那气味太难闻,他哪能受得了那份罪?”
“我到牛棚睡不行吗?我晚上咳嗽,别人也听不见,相互都安静,不是很好吗?”陈家富主动要求道。
“不行,怎么能叫你睡牛棚呢!昨天我还在公社开了一天的会呢!上级布置一定要看好耕牛。冬闲了,一定要加强防偷意识!”陈家贵一边说,一边心想,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大哥是人还是鬼?一头耕牛几户人家共用,假如被偷,几户人家都要受磨难。大哥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如果和他人合伙偷牛,怎么办?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晚上有人来偷牛怎么办?你人生地不熟,就是本村人,来偷牛,你也不认识。来两人控制住你,你不眼睁睁地看着牛被他人拉走?要不我们去家呈那看看怎么样?”
“二哥,你和二嫂睡几晚牛棚不行吗?把床铺让给大哥嘛?”家呈提议道。
“那里太难闻了,你二哥能受下那份罪,我可受不了。憋出病来,那真不是小事。大哥是陈家贵的大哥,也是你陈家呈的大哥,你和弟媳都不怕脏,你们睡牛棚,把床铺让给大哥睡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