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幸福的歌声(散文)
一
年轻时当铁路建设工人,追求人生的幸福,从事各种隧洞开凿业务,自然,我们的幸福大多时候都是婀娜在连绵高耸的群山深处、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了。
在我们的工作证上,工种一栏也是规范、明白地书写着“开山工”的字样。
与崇山峻岭结缘、与无限风光的“险峰”结缘,注定了,我们的幸福之旅将不会是一帆风顺,我们的幸福之旅将是荆棘与坎坷遍布。
奔走在大山深处,引水开路打隧洞,幸福路上最常见到的障碍——也可称之为”险峰“的、应该就是隧洞施工中的坍方。
坍方,就是垮塌,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粗俗、粗野、粗蛮、粗犷、粗暴,这一系列与粗相关的不文明、不和谐的词汇都是它的母语,就像是高高扬起的冷酷的铁锤,坍方的一腔一调、一言一语、力发千钧地都是在锤炼着我们追求幸福的愿望和信仰。
隧洞施工中的坍方基本沿袭互动模式。
一方面,坍方锤炼着我们的信仰。
另一方面,我们挑战坍方,磨砺的就是意志和胆略。
“……阵移龙势动,营开虎翼张。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
诗是描写过去戍关将士们浴血征战的,用来比喻形容隧洞施工中的“挑战坍方”,同样也十分妥贴。
无论如何,隧洞里的坍方是不能用多姿多彩来形容,但它确实又是以各种各样、形态迥异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实为我们幸福征途上的不速之客。
二
如果在坍方发生的现场之外,人们都称坍方为“坍方”,就是隧洞作业现场发生了坍塌。有些坍方就是一般意义的坍塌,它可能会对施工带来或大或小的影响,比如耽误要求的工期、在市场约束下出现金钱物质上的亏损等等,不过其危害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但有些坍方的发生,不死即伤,伴随着眼泪和悲恸,其危害就是放射性的,它汹涌的力量,瞬间就冲垮了人们心中精心构建的那一道道关于亲情、爱情,关于家庭、婚姻,关于未来、远方,关于幸福等等重重护卫的堤防。
坍方,是异常残酷的。
还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随父亲在国家重点建设工程安康水电站专线铁路建设工地上生活,有一位建设队伍里的大叔,他的形象就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这位大叔身高马大,粗壮魁梧。记得那时的工程队尚保存着兵营的编制,“队”级单位以下统称排、班,一排三班,大叔就是排长,几十人的队伍,他就是司令、总指挥。无疑,这样的“司令”,自然也是我们眼里的大英雄。
每当大叔从我的身边经过,我都能感觉到那他不怒自威的气概,他的双脚踩在地上,咚咚作响,两旁的石子列兵一样,劈哩叭啦地,纷纷被踩飞并闪让两边向其立正、敬礼,远远地,还能从背后望见他脚下留下的那两行斧劈一般清晰的足印。
就是这样的一个“大英雄”,却在隧洞里的一次坍方中被砸伤致残。从那之后,大叔的形象就永远地被定格在了轮椅上,再也不能用他那有力的双脚敲击欣赏他的土地、以及检阅那些曾经愿意被他的双脚踩飞、闪让两边向他立正、稍息、敬礼的大地上的小石子。
大叔的形象被坍方删除、修改、又重新定格的时候,大约也就三十多点岁,他膝下的一双儿女那时都还不到十岁;万幸的是,他还活着,坍方虽然残酷,但还是为他保存了二分之一的躯体。
坍方现场之外可以称坍方为“坍方”,但坍方现场的我们却不能称坍方为“坍方”,我们必须要叫它“来了”。
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常识,也是工人们必须懂得的不是术语的“术语”。在施工现场、在坍方发生的现场,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一般,坍方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涌而至,“来了”,就能比较直接地向工友们发出坍方来了的警报。
首先,“来了”两个字从发音吐字的效果上分析,要比“坍方”或“坍方来了”简便,传播起来也比较清楚。再则,“来了”还可以从发音现实上基本省略原本就是助词的“了”,就是说,发现险情的工友,只需在第一时间大声喊清楚一个“来”字,基本上就成功地向人们发出了“坍方来了”、“危险来了”的警报。
虽然那时的现场施工工友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根本不知道上面那些关于组词、发音、传播、速度之间的“幺蛾子”,但是他们非常明白很多时候的隧洞坍方都具有突发、不可预知、不可抗拒的性质,实践、传承令他们知道,“来了”是传递坍方信息最直接、简便的声音。
“来了”,即是一种暗号、口令,也是一种命令。
当我们听见工友们中有一个严肃的声音在喊“来了”,那么我们就像是听见了命令,第一时间就要选择逃跑的路线和机会,全部的身体神经都将集中在“跑”的意念上。当然,“跑”就是逃跑,坍方是会要人命的,能够从坍方的魔掌中“死里逃生”自然是拯救自己性命的“上上策”。
三
面对坍方要懂得逃跑,要逃跑得快,这个理念不仅仅是我们现场工人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实际上这也是从班组到上级到更更上级领导对我们的要求。
在坍方发生的时候我们拼命逃跑,虽然有时候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但也并不丟人,这很充分地表达出了我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在坍方面前,我们有必要逃跑,也有必要逃命。
面对坍方,我们逃跑、逃命,丢盔卸甲也狼狈不堪,但这并非证明我们面对幸福路上的障碍退缩了、妥协了。
曾经在一次奔逃的时候,有几个工友本来已经逃到了相对安全的范围,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了其中一位工友因为逃跑得不够快,被首一轮坍方砸中,困在了危险区域。此时,那些本已经逃到安全地带的工友二话不说,毫不犹豫、无一例外地转过身再次奔回被坍方圈定的危险区,他们是要从死神的手里救回自己的兄弟,就在他们一起要再次逃生的时候,不幸就发生了第二轮坍方。六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宛如遭遇一阵飓风,瞬间就被卷为乌有、为所追求着的幸福事业作出了牺牲,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五十多点,而年龄最小的却只有十八岁,其余的,也都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在我们追求幸福的路上,有时候,兄弟情、工友情,它们像心中的信仰一样,高过生命。
四
我们所追求的幸福是建立在改造山河、改造自然的基础上。实际上,自然几乎是无法改造的,自然会用揉搓时间、地震、雷电、风雨等等的方式完成自我改造,我们更多的是在向自然寻求帮助、寻求庇护。自然愿意合作、愿意庇护我们所求,于是山河依照我们的意愿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自然的变化,利于人们有别于过去,活得更好、更理想,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幸福。
坍方来了,我们必须撤退、必须逃跑、必须逃命,这即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以退为进的程序,也是对自然敬畏、尊重的表达方式,是一种必备礼仪。
古人说“即来之、则安之”,又说“有来无往,非礼也”。坝方发生了,以一种巨大的力量阻挡着我们的征程,挑战着我们追求幸福的信仰和信念,我们必须迎接挑战、迎接考验,这,也是我们应对坍方必备的仪礼。
迎接考验,挑战坍方,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必选题,无可回避。
隧洞施工中的坍方虽然林林总总,但还是有其规律性,最主要都是集中在隧洞顶部,形成一个三角形。有时候可能是顶上的三角使劲朝上坍塌,成为一个望不到底的黑窟窿。从下看去,坍方仿佛就是一股来自黑暗世界的黑色的三角旋风,旋风的边沿尤如锋利的锯齿刀刃,以一种螺旋旋转的方式朝上急速旋转着,越往上三角就越小,直到看不清底为止,仿佛那看不清底的地方就是宇宙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不寒而栗。
坍方的三角自然是活动的,不然它对我们也就不能成其为威胁和挑战了。
黑色的三角旋风有时候可能会刮向左,有时候可能又会刮向右;有时候可能大,有时候可能又会小点;有时候在前,有时候可能又会在后……黑色的旋风在原本就不明亮、原本就要依靠电灯照明的隧洞里肆虐着,很多时候会刮得隧洞的天空昏天黑地,令人找不着北。
显然,隧洞的城池沦陷了、幸福天空的“不周山”也已饱受摧折。我们奔向幸福的脚步不得不为之停顿,唯一的出路就是挑战它、尝试“补天”作业。
要等坍方的黑色旋风刮累了,刮到它不想再刮了,然后才能根据天空塌陷的情况斟酌缝补的办法。
“补天”之前还是要凿顶。此时的凿顶等同于对已经伤痕累累的天空进行仔细地平整,平整天空自然也是一件绣花的功夫活。由于破损不堪的天空太高、太广,有无法平整到的地方就再所难免,将能够平整到的地方尽可能地予以平整,然后再将所有的阙漏交付给“补天”的重要角色——“五色石”去完成。
缝补隧洞的天空主要靠木撑子,木撑子就是我们补天的“五色石”。
“木撑子”实际上也是木支护的一种,属于临时支护范畴。然而木撑子是处理坍方——亦即挑战坍方的专用材料,它要比隧洞施工通用的临时木支护用料考究,堪称“补天”时的擎天柱。
擎天柱可圆可方,可长可短,但必须粗壮有力,一般周长都在三十厘米左右。最重要的还在于它必须挺直,容不得半点扭曲,也不容任何拐弯的变通。
只有正直,才可肩负千钧重任;只有正直,才能成为中流砥柱;也只有正直,才能在隧洞挑战坍方的战场上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五
凿过顶、对周边也进行了喷射混凝土浆支护、该适当清理的岩碴也合理地给予了清理,炼取“五色石”的女娲就要闪亮登场了。
隧洞施工因其偏于粗犷,大都是清一色的“和尚”,一般女性是非常少的,仿佛是在重复着一句关爱女性的箴言:隧洞,让女人回避!自然,隧洞里是没有真正的“女娲”而只有“男娲”,或者换句话说,隧洞施工的队伍里,大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女娲”。
男性“女娲”——木工们大多时候是只着雨衣,不着雨裤,那样不仅干练而且灵活。他们把隧洞里爆破后的那些毫秒爆破管拧成一条绳,用以束在腰间,这样,“补天”所用的“神斧”就可以很方便地别在身上了。
锯子只是在“擎天柱”上锯出很小的剖面,用以顺势顶撑岩石。一般很少锯柱子,有些柱子可达三米左右长,锯了不仅可惜,而且这里还有“长得短不得”的道理。
无论多么合适的木撑子,也无论拥有多么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也无法一上阵就让木撑子完成“擎天”的重任;它无法吃上力、顺利地让自己巨大的潜能得以发挥。
这就需要木工们挥斫“神斧”因材“炼石”了。他们不仅要仔细观察坍塌段面的岩石走势,然后很快在柱子的一端锯出剖面,顶紧岩石,接着还会在柱子的另一端适时地予以垫底、加楔处理。
这样,经过男性“女娲”的一系列“锻炼”,每一根正直挺拔的木撑子,就忠诚地擎举起了我们幸福征途上塌陷的天空。
擎天柱们的挺进还是沿袭先外后里、一步一营的模式。擎天柱的擎举也会根据具体状况呈现或直角、或钝角、或锐角的几何图象,挺进策略以交替掩护的方式前行。基本上要靠“女娲”们掌控好“补天”的技巧,一般要遵循使用木撑少、精准、到位的原则,以保证每一根木柱子都能完成“擎天”的重任。
无可避免地要与黑色的旋风作面对面的角逐、搏斗。
“女娲”们一会儿劈、一会儿锯,像一支支极具穿透力的利箭,在破损的天空中左冲右突,他们每一次的出弦,都义无反顾、从容不迫地直奔设定的耙心——黑色旋风的羽翼。黑色旋风的羽翼就是坍方的翅膀、就是坍方伸向隧洞的魔爪,只要封锁住了它们的翅膀和羽翼,也就等同与控制住了坍方、等同与给幸福的事业又赢得了眼前挑战成功的机会。
男性“女娲”们沉着、笃定、大胆,他们机智、勇敢又不失灵巧地将自己的血肉之躯投进黑色旋风的阴影里。他们将智慧融入那些木撑子的剖面,坚决、果断、准确地将其顶向黑色旋风伸向四角的羽翼,然后又将自己的坚强和洪荒的力量化进高高抡起的斧头中、化进木撑子脚下的木楔子之中,给木撑子加力、与黑色坍塌的旋风拼力气、拼毅力、拼信仰……
兵贵神速。一阵紧锣密鼓、叮叮当当、劈哩叭啦的忙碌,“女娲”们一鼓作气地,就用炼就的“五色石”封锁、控制住了黑色旋风的羽翼和黑色势力,缝补好了隧洞里坍塌的天空,当后续施工环节能够有序介入、有序推进,那么,隧洞里这一次挑战坍方的战斗便也宣告获得完胜。
当然,这之后经历的一些诸如强喷、强锚、强支护、强浇筑等等一系列的处理坍方过程,都可以称之为隧洞里的“补天”过程,但我们还是愿意将木撑子的支护过程称为是最直接的“补天”行动;因为正是木撑子的过程才把“五色石”变成了缝合隧洞坍塌裂痕的五彩祥云。
抬头仰望已经缝补完成的天空,看吧,那些高大威武、英姿勃勃的“擎天柱”队列,多么像是我们幸福征途上的忠诚卫士,它们坚定地挺立在自己的阵地上,真是堪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英雄典范。
看吧,那一排排、一个个英雄的“擎天柱”们又多么像一束束明亮、伟岸的太阳光柱,利剑一般地撕裂黑色旋风曾经肆虐的天空、撕裂密布的阴云,把温暖和希望牢牢地扎根在了隧洞施工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