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生三世(小说)
神医是他的一个绰号,是一个美誉度极高的绰号。歌姐儿这称呼亦是。他俩的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白驹村里流传,很缠绵,也很凄婉。村里的老一辈人说起他俩的事儿来有枝有叶,津津乐道,双眸中还总是饱含着同情与向往。可惜我与神医和歌姐儿错过了时代,听来的故事也只是支离破碎的。不过他俩合葬在一起的坟墓我倒是见过的,高高地崛立在白驹村廖家的祖坟地里,而且每年清明前后还总会有人去送上几束野山花。我也是送花人之一。
无须讳言的是,起初我确实是有着诸多不解,他俩既然是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野鸳鸯,又无谪亲后人,怎么能够合葬在祖坟地里并且年年清明有人上坟呢?
疑问是慢慢解开的。慢慢地我甚至觉得他俩是值得我去仰视的。
神医出生于我们白驹村里的郎中世家,自幼从娘的襁褓中就闻惯了上百种中草药材的气味,因为他母亲就是一个了不得的药剂师,若是做郎中的男人外出问诊了,方圆几十里凡是患伤风感冒或一般前来求医的病友,郎中夫人只需察颜观色并稍问上几句话,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呀?于是就能给人家抓上一剂中药。
你先回去用文火煎了,服后要是还没见好就再来找我家先生吧。声音细细的有如春风。没想有蛮多人服了她看似随意抓配的这一剂中药居然病就好了。神医的父亲更神,他不但是学郎中盖了卦的,一把手术刀更是了得,能刮骨疗伤催生肌肉,还能开脑颅,被乡人称之为华佗再世。神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十二岁就能独自行走江湖,父亲会的他基本上都会了,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心比天高。
郎中只是做一个中间人而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人四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郎中所开具的方子,不过只是向阎王爷陈述这个人还能活下去的理由。他一口平实的乡间俚语与病友掏心窝,还偶尔会不知天高地厚发一句感叹。
为医者,要是能医治人心就好!他说这话时一脸肃穆和神往。
你医术这么高明,就连伤寒、麻疹都能药到病除,已经算得是一个神医了。
是呀,你已经是神医了。
小小年纪就能获得乡亲们这般赞誉,为父母的听了,心里自然高兴。
医心之事日后少言,此非医者所能也。你只要把药性及汤头烂熟于心,只要本着医者仁心的杏林祖训行走走江湖,也算得是半个神医了。父亲的话说得实在。
大概这就是神医的名号最初的由来吧。
还有人说神医只五六岁就能把一本《诸药赋性》和一卷《汤头歌袂》背得滾瓜烂熟。就连在他们家帮工的岩保也赞不绝口:也不看看人家是怎么发奋的,每天鸡叫头遍就起来,松明火熏出一脸的黑油也全然不顾,只晓得一个人摇头晃脑唱药书。岩保是一个过目不识丁的粗人,他把读药书说成是唱药书这很正常。不过也难怪,神医自幼口齿清晰,即便是诵读较拗口的《汤头歌袂》前言,亦是朗朗有声,如唱山歌:古人治病,药有君臣,方有奇偶,剂有大小,此汤头所由来也。仲景为方书之祖,其《伤寒论》中既曰太阳症、少阳症、太阴症、少阴症矣,而又曰麻黄症、桂枝症、柴胡症、承气症等。不以病名病,而以药名病。明乎因病施药,以药合症,而后用之,岂苟然而已哉!声音拖得老长,也传得老远老远。
后来,居然连岩保的女儿也能够把从神医口中听来的《诸药赋性》当成山歌唱出来: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瓜蒌子下气润肺喘兮,又且宽中,车前子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是以黄柏疮用,兜铃嗽医。地骨皮有退热除蒸之效,薄荷叶宜消风清肿之施。宽中下气,枳壳缓而枳实速也;疗肌解表,干葛先而柴胡次之。百部治肺热,咳嗽可止;栀子凉心肾,鼻衄最宜……
她和他是同庚,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灵性少年。
岩保夫妻俩都在神医家当帮工,因长年负责进深山老林釆集山药和在配制房中炮制中药材,日晒雨淋,烟熏火疗,两人均面黑如锅底,而日渐成人的女儿却细皮嫩肉,尤其是天生一副金嗓子,声音脆脆的,还记亿力非凡,她只要听神医读过几遍,便能一字不漏地把整篇《诸药赋性》有如山歌般唱出来。也因此就有人打趣岩保夫妇说:你俩该不是在配制房偷了仙药吧?真是黑鸡母生出了白鸡蛋,造化哩!夫妻俩就异口同声回答得颇为自豪地说,嘿嘿,这有什么好觉得奇怪的。黑到尽头既是白嘛,我家里就真是一条咸鱼,也总会有着翻身的时候哩!
更自豪的是神医父母,等他们到十六七岁,干脆就合成一家算了。
不敢,不敢,我们家闺女怎么能配得上东家少爷呀!两人心里却美滋滋的。
神医的父母都是开明人士,便说:莫一口一声少爷老爷的,你我两家已经是几代世交,你俩这是在怪我们只晓得给人诊病,而不懂得天道良心,人人平等吧?
岩保家的闺女当时还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常喜欢穿一件浅蓝色衣衫。那衣衫虽然补着补丁,但穿在她那较为单薄的身段上,倒也是蛮顺眼的。她不但学会了与自己同龄的神医所背诵的《诸药赋性》和《汤头歌诀》等,而且还能够将自己心中的即兴创作与歌诀融会贯通。家乡那些劳累得精疲力竭了的叔辈哥姐们听了她唱的歌诀,就像饱吸了一壶旱烟,饱饮了几海碗凉茶,顿时会倦意全消。至于爹娘给她取的名字已早就无人念及,而渐渐被歌姐儿这一销魂的绰号所代替了。
有一天,歌姐儿一早就随父母上山学采药材去了。赶早从小镇唐家观出诊回家的少年神医有一阵没见到歌姐儿,侧耳左右听听也没有听见她的歌声,心里就七上八下觉得不踏实。母亲是了解儿子的,特意朝对面的山坡呶了呶嘴。聪明的儿子就心领神会,拐着弯跟正在坐堂给患者问诊的父亲提出要求,我也想进山学采药材去。这样能对药材更加知根知叶,开起方子来也会有灵气些。父亲把目光投向母亲征询意见,正在抓药的母亲忙笑了笑说:这是件好事嘛!还告诉儿子岩保叔一家可能会去的几个山头。儿子将竹篓往肩上一背,风一般就旋出门去了。
少年神医老远就望见陡峭的山崖上一手攀着藤蔓,一手挥锄挖山药的歌姐儿了。初次进山的神医胆子小,仰头望着歌姐儿腿都吓软了,心里直发慌。歌姐儿也发现神医了,她就这么一边挖着山药,还一边少不了顺口甩出一句娇嗔的话来激他:哟,少爷也上山来了啊?还是男子汉哩,我看你胆小得还不如一只兔子!
神医脸就红了,红得像山崖上枫树的叶子,心里却一点都不服气的,也就壮胆往山崖上攀去,你一个小女子能去得的地方,我就更加能去得。声音却颤颤的。
歌姐儿本来只是想打趣一下神医的,他当真要攀崖时她就慌了,知道自己嘴快惹了祸,但小女子真有办法,情急之中脱口便说:你不是最喜欢听我唱歌的吗?听好了,那我就开唱了。果然就有即兴的山歌惊飞了在崖畔上啁啾觅食的阳雀:
我说少爷莫逞强
快把棕绳捆身上
山崖太陡容易滑
稍不留神把命丧
少爷是个活菩萨
岂忍有人心儿伤
……
神医一听到歌声就站住了,举目怔怔地望着歌姐儿,眼眶里还不知不觉地有了潮湿,脸庞也热热地有些发烧。他知道歌姐儿为什么说他胆子小,就是在前些日子,正好家里只有他和她,歌姐儿把衣领口往下拉,告诉他她胸前的两个小肉团又长大了些,红红的乳头痒得心里直发慌,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个神医么?帮我揉一揉,看一看呐!没想到已经在外面有着神医之称了的小少爷,却像一只惊慌的兔子般远远地跑开了。少爷想着心事,怔怔地就有了迟疑,少女悬着的心终于也就放下一半了,便赶紧把竹篓里的绳索顺手抛给了神医,还告诉他捆牢在腰间,自己则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了山崖边一棵碗口粗的枫树上。她迅速地做着这一切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眨也不敢眨,悬着的半颗心生怕神医会有什么闪失。
岩保夫妇就在对面的山崖上,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双双有意往山深处走去,把就近崖畔和溪边的首乌及七叶一枝花等,全留给了女儿和小少爷去采集。
歌声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是两人的对唱。先开腔的是歌姐儿: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什么花瓣瓣开在绿叶中
歌姐儿的声音还没有落地,神医的歌声也就起调了: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七叶一枝花瓣瓣开在绿叶中
少男少女对唱的全都是山药的名称和药材的特性。两人边唱歌也釆集着山药,看着看着竹篓里的药材就堆成两座山尖尖了。收获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头一次上山采药的神医更是得意。在回家的路上,岩保夫妇又有意匆匆地走在前面,在后面跟着的歌姐儿却像是心事重重。望得到家门口了,她忽然低声对少爷说:我还唱一只歌好吗?只唱给你听的歌。随即,那薄薄的嘴唇便启动了:
少爷少爷呵是一只鹰,
飞呀飞呀飞出松树林;
风狂雨骤莫停翅,
一直飞上九霄云;
……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旋律中带几许淡淡的哀愁,但更多的则是真诚的希望和热切的祝愿!听着听着神医却生气了。他有几分霸道地打断她的歌唱说:难道你就不是一只鹰么?你会比我飞得更高的!歌姐儿却一时语塞。少顷,才像大人哄孩子般地说:真不晓得么?乡里妹子本来就只有松鼠命,是离不开山沟沟的!她的声音颤颤的。我也不会离开白驹村的。神医说着又举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却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无非有一天白驹村人容不了我。歌姐儿忙说,怎么可能呢?你们家世代郎中,方圆百里都说你们家是资水两岸的活菩萨。尤其是你还只十三四岁呢,就是个出了名的神医了!此话不假,村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但医者只能医病痛,不能医人心。神医的话里多有无奈。
一对少男少女走在傍晚被山与山挟挤得愈发弯曲的回家的路上,他俩有意把脚步放得很慢,因此也就说了很多很的话。但说着走着歌姐儿又像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你晓得葛草包如今到哪里去了吗?在歌姐儿的印象中,只有葛草包才属于神医所说的心里有病的那一种人。神医回答得有些迟疑,听说是到慈善寺里当和尚去了吧。也不晓得他真的能改过向善么?不然会枉费了明禅师父一片苦心!
慈善寺在白驹村口左侧的慈善山,是一座千年古寺,明禅师父是寺庙里的主持,剃度出家的弟子有好几个,他的口碑在资水两岸好得不得了,人们都称他为活菩萨。他给人上门讲经、做法事,从来都不收财物,寺庙里和尚们的衣食开支等全都依仗山下那几十亩沃土和良田。他自己带领众弟子春种秋收,只偶尔向村邻借几天耕牛使用。葛草包是他前两年收容在庙里的,这家伙那年闯了祸,偷杀了村里的一头壮实牛牯到小镇唐家观卖了钱,而钱却又填进怡春院里妓女们的无底洞了。族里的佐庭族长一怒之下硬是要依照族规梱了扔进资水崩洪滩,一干人押着葛草包从慈善山下路过,正好被带弟子们在山下躬耕的明禅师父见到,他硬是好说歹说求佐庭族长法外开恩,说自己一定会尽菩萨所能帮葛草包改恶从善。
他这种人呐!本性难改的。歌姐儿接过神医的话茬说。
葛草包老家是涟源人,他是随做阉匠的父亲来到白驹村的,没想来到白驹村阉猪阉鸡没几日就得急症死了,当时碰巧神医他爹外出不在家里,神医还只是个能背诵药书的四五岁蒙童,他母亲虽然也给被村里人背进“杏林世家”的葛阉匠抓过几味中药,可还没来得及煎服,患者就两脚一伸走了。那时葛草包也就十二三岁年纪,无妻室儿无女的老单身汉树根伯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谁知他却连个鸡仔也懒得去阉,成天好逸恶劳四处游荡。于是也就有了“葛草包”这个绰号。
神医和歌姐儿一路说着走着,天擦黑时才到家里。并且日后多次都是这样。
日子亦如村前的资江流水,汤汤,又是数年过去。
白驹村也兴起了土地改革。长年请有帮工而又世代无人荷锄种地的医神家无疑被划归为富农成份了,属于剥削阶级,连同那块上百年了的“杏林世家”匾额也被砸个稀巴烂,被人检去当柴火烧了,从此还不准他们家再开药铺和继续行医。
还自称神医!我家老子就是死在你们屋里的。葛草包这话确实不假。
不行医也罢,反正郎中无法治得了人心的。
神医似乎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不但这么劝导父母,还为自己今后挑起全家人的生活重荷在做盘算。只是人们谁也想不到的是,在白驹村主持抄家划成份的人居然是葛草包。他这也并不算是还俗,因为他原本就是个俗人,明禅法师根本就没有敢收他为徒,只是暂时收留他在庙里混吃混喝躲了几年。真是救人人无义啊!那时候菩萨都自身难保了,明禅师傅也只能一声长叹,他确实是有苦难言的。
不久,神医又有了新的职业,但白驹村人还是习惯称呼他神医。
白驹村虽然地处资水中下游北岸,却属于梅山境内,人们信神信鬼,巫风遍地,即便是移风易俗口号喊得山响,也无法撼动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习俗:那就是村里的人死了后,少则在纸钱香烛焚烧的棂堂里唱上三天三夜,多则七天七夜方可抬柩出殡。这是天天得有人陪着唱孝歌的。医神自幼聪明伶俐,接受新事物特别快,且又天生一副宏亮嗓门,于是,他之前的郎中职业很快就又被歌手的职业所取代了。当师傅的双手抚一对碗口粗精巧铜钹在前引路,做徒弟的则胸前吊一个洗脸盆大小的牛皮鼓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若干披麻戴孝的孝家。师傅手中的铜钹嗤地一声擦响,徒弟胸前的鼓点也就密集地敲响七下,紧接着孝歌便起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