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佐宁的左手(小说)
一
佐宁将双手浸在水盆里。她将右手轻轻地晃了晃,荡起一波水纹,水纹下右手细腻柔滑,散发着花瓣一般鲜嫩的姣美。她又看向左手,左手却是另一副面孔,粗皱、暗沉,非常扎眼,手背上像顶着一块凹凸不平的甲壳,完全失去了正常的模样。她用力地搓着那块“甲壳”,希望它是一块干涸的淤泥,随着水的浸泡和冲刷最终可以从手背上消失。可是这一切都是她无力的想象,这块已增生变形的皮肤始终且顽固地存在着,它丑陋、怪异,像是异域的神灵下的咒,施的法,故意覆盖在手背上,形成一个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异状软壳,好似一个符号,成了佐宁区别于他人的特征,尽管她本已很是与众不同。
她长得不太像亚洲人,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有什么血色的苍白,像得了贫血症,两颊上零星地长了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她的眼睛很黑,黑得发亮,但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鼻子更是让人费解,鼻梁高挺,鼻尖内勾,就是人们常说的鹰钩鼻,这突显的鼻子与她这张素白的小脸上显得极不和谐。她很瘦,瘦得有点夸张,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没了形,它们像是担在一个细竹子做的人形架子上,每当有风时,便随风一起飘起,随时都有将她一起卷走的意思。佐宁希望在某一天这些特征可以得到修正,可是这一天还没有等到,却又生生地多出了一块丑陋的疤痕,尽管是在手背上,但终究是一个无法隐藏的事实,就像佐宁的所有特征一样既藏不了,也盖不住。
对于自己的长相佐宁是认命的,爹妈给的没得选,可是这手背上的疤完全是一场意外。那天放学后,她与几个同学在路边摊正吃着烤肉串,突然一辆汽车撞到了隔离栏,发疯似地向他们冲来。佐宁躲避不及整个人摔了出去,一片混乱中她的左手埋进了滋滋冒着火焰的炭火里,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这事已过去三个月,伤是好了,却留下了疤。
她不想让人看见这块疤,于是买一副黑色皮制的无指手套戴着。可是她的父亲不让戴,说戴着这手套像个女流氓,他不喜欢。佐宁的父亲肯定是不喜欢女流氓的,在佐宁看来父亲别说女流氓,就连女明星,女博士,女局长,女亲属都不喜欢,或许所有女性他都不喜欢,当然除了佐宁的奶奶和妈妈。佐宁从十二岁以后慢慢地觉得父亲也不喜欢自己了,估计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吧,总之,父亲不喜欢女性。不让戴黑皮手套无非父亲的是一种借口,一种佐宁看不懂的,他对某事或某人而不满的宣泄。于是她只好穿更大一号衣服将手背遮住,肥大的衣服对于瘦巴巴的佐宁就像竹竿上挑着一个大麻布口袋,除了难看还很滑稽。
老佐看着女儿甩着长过指尖的肥大的袖子在屋内走来走去,他想说点什么,可想说的话在舌头下滚来滚去,终究没能很理智很平静很温暖地说出来。他咽了几次唾沫,是有意的,带着强制性的,这并非来自生理上的需求和反应,完全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克制。这让他感到难受,甚至有点煎熬,因为咽下的是那些不停地在脑子里打转,稍不留意便会从嘴里溜出来的话。这些话是他想说的,也是他不想说的,可它们一定是带着怒气,带着指责,带着嫌弃的,这并非是他的本心,他还是爱这个孩子的,虽然她不曾给自己增过什么光,添过什么彩,但终究是舍不得弃之不理,视而不见的。
佐宁说:“爸,我出去了。”
“上哪去?”老佐斜着眼睛看她。
“去同学家做作业。”
“家里不能写吗?”
“跟同学约好的。”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有男有女。”
“男的女的都不行,不许出去。”
“妈……”佐宁朝着空气喊道,“妈,你看爸,他……”
“别叫了,你妈不在家,去买菜了。”老佐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你过来。”
佐宁撇着嘴,拖着脚跟,走到老佐跟前。
“你不会走路呀,脚跟沾着屎了!”
“我又怎么了?走路你都管!”
“女孩子家家的走路都没个正形,你这穿得是什么呀?这衣服都能装下三个你了,把手伸出来。”
佐宁伸出右手。
“那只!”老佐不耐烦的唬了一声。
佐宁垂下右手,将脸转向旁边,不肯伸出左手。
老佐见女儿不听指挥只好自己伸手去握,佐宁见状迅速将左手缩进袖子深处,老佐慢了一步,只抓住了空空的袖笼口。
“爸,你干吗?袖子给你扯坏了?”
“坏了才好,什么鬼衣服!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不给!”
“什么不给,我看看,好了没有?”
“还那样,好不了了!”
老佐眼见说不通,一把钳住她的左臂,将左手从又肥又长的袖笼里拖出来。他一边看一边摇头,拿起手边的一个铁制的圆形小罐,用手指在里面抠出黑色的黏稠膏体抹在疤上,并小心地在慢慢抹匀。
药膏冰凉凉的。突然,佐宁觉得一股电流顺着左手一直窜到脊背,又沿着脊柱升到了脑后根,跟着传来一阵低沉的耳语。“这丫头跟她的妈妈一样,怎么这么瘦?好像我老佐养不了老婆女儿似的,整天给她们好吃好喝的,怎么就不见长二两肉呢?小时候挺可爱的,越大越刁怪,也不跟我亲了,还闺女是爸的小棉袄呢?哎,真没意思。”
佐宁听着这声音,眼睛都直了。这是父亲的声音,可他明明没有说话,这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这声音像是一个人贴着自己的耳朵在小声低语,它似乎并没有在空气中传播,而是直接产生于耳道,震动着耳膜,音量虽然很小,却有一种力量,敲击着脑颅,带着余震,让脑袋发胀。
佐宁汗毛竖立,使劲地缩着左手。她想跑开,想离开这个声音,虽然她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这样,但至少她需要离开这个声音的拥有者,这声音让她感到害怕,不仅仅是因为它来的诡异,更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小心偷听到了父亲的心声。
“你急什么?人家说了这药要多揉一揉,揉到完全被皮肤吸收了才有用。”老佐也跟着使劲,生怕女儿的手从自己手中溜脱了。
“这什么药呀?谁给你的,疼!抹上烧皮肤似的,可疼了!”佐宁扯谎道。
“啊!”老佐一听双手一松,看着女儿的手迅速缩进了袖笼里消失了,“不会吧?是单教授给的,人家可是医学院的教授。”老佐拿起药膏来回翻看,又闻了闻。
随着左手的收回,佐宁听到的耳语声没了,那股电击般的痉挛也消失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余悸,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这种好似幻觉又无比真实的感觉让她惊慌失措,她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猛得一扭头跑出了家门。她几乎是冲出去的,跟着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此刻她需要风,许多的风,将整个头都浸裹在风里才好。她需要忘了刚才听到的声音,最好将整件事都忘了,就当是一种幻觉吧。她边跑边想,祈祷这种声音永远不要再出现。
“哎哟!”佐宁撞上什么反弹后倒在地上。
撞跌带来的疼痛将佐宁的思绪拉回到眼前,原来是自己撞上迎面骑单车的单教授。单教授的老婆立即从另一辆单车上下来:“是宁宁呀,撞疼了吧?伤着哪没有?”她一边问一边在佐宁的身上摸来摸去,又说:“可吓我一跳,你之前可刚受过伤呀。”
佐宁怯怯地小声答道:“是我跑得太快了。”
单教授将车停好,也弯腰蹲下:“我来看看,我们的小宁宁近来可不太顺呀。”跟着他的手在佐宁的各个骨关节处一一摸了一遍,最后他握住了佐宁的左手。佐宁很不自在,用力地将手抽了回来。单教授笑了笑:“怎么?对我这个医学教授都不放心?”
“给他看看嘛,也许他有办法呢!”柳青带着瞎子都能感觉出的骄傲抓起佐宁的手放进丈夫的手心里。
又一阵电击般的痉挛,佐宁耳根发热,脑袋发胀,耳语声再度响起:“真甜,好想抱一抱呀,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呀,唉,不知以后会怎么样。”
佐宁盯着单教授的嘴,他的嘴未曾有一丝启动,可这声音佐宁听得真真切切,这就是单教授的说话声,很轻的说话声。此刻,它正在自己的耳朵里,撞击着耳膜。
与单教授夫妇分开后,佐宁依旧梦游般的恍惚,她捏着拳头在太阳穴的位置敲了又敲,希望可以将里面某个不正常的东西击碎,化成粉末,再溶在汗液里,流出身体。她开始担心起来,怕就这样下去,自己不正常了,或者直接疯掉了,她知道疯了是什么样子,比如那个“小阿姨”,佐宁对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小阿姨”是佐宁家的邻居。这家的女主人有哮喘,给人印象总是在病着。虽然终日药不离口,但并没有久病者的邋遢和憔悴,她长得很美,一种精致的美,不浓烈也不夸张,却很醒目,让人过目不忘,甚至让人想念。她的神情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和孤傲,却并不拒人以千里之外,她的言语大体,温暖,还带着几分俏皮。她的年龄比佐宁的父母还长二十来岁,按老辈分佐宁应该叫她“奶奶”之类的称呼,但佐宁叫她“大阿姨”。大阿姨有一个年龄差距较大的妹妹,佐宁就叫她“小阿姨”,这个小阿姨就是疯的。大阿姨结过两次婚,但始终把小阿姨带在身边。大阿姨舍不得小阿姨,小阿姨也离不开大阿姨。这就无端地生出一些流言,说“小阿姨”是“大阿姨”生的私生女。流言终究是流言,无根无源的随风乱飘,飘过巷弄窨井就黑一点,飘过酒肉饭桌就灰一点,飘过卧房后窗就紫一点,飘过阳光花丛就白一点,它早就失了本色,没有原形,变得五颜六色,千奇百状,但它不会消失,最多躲起来一会儿,让人们暂且将它忘了,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风,它便又飘了起来。
小阿姨一般不与人靠近,尤其是男人,也包括她的姐夫。如果她的姐夫要递给她某件东西,她会让他把东西放下,手拿开,人也要稍稍离远一点,当这一切做到后她才会把东西拿起。小阿姨整天疯颠颠的,嘴里咕噜噜说个没完,至于她说什么,谁也听不懂。懂一点外语的人曾特意留心听过小阿姨说话,听后说,她好像一会说英文一会说法文,估计是在复述小说或诗歌之类的东西。佐宁想小阿姨是在自己跟自己演戏吧,所以怪里怪气的,可惜她没有一刻能从里面走出来,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就那么小小的一会儿,做一下自己,平静安定的自己。
佐宁越想越沮丧,好似自己很快将变得跟小阿姨一样的了。她不自觉地往小阿姨家的方向走去,虽然小时候她很喜欢跑来看大阿姨和小阿姨,但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来了,毕竟总去有一个疯子的人家似乎不太好。
小阿姨依旧坐在自家门前的小凳上,拿着一个旧笔记本,低着头看着,嘴里念念有词。佐宁走近时,小阿姨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继续念着。佐宁发现小阿姨老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不过好在她的衣着还是那么干净,头上两个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羊角麻毛辫也还在,佐宁舒了一口气,在她看来什么都没变或许对小阿姨来讲是最好的,不仅对小阿姨如此,对自己也是一样。有的时候没有变化是最好的一种状态,虽然没有进取,没有拓新,可它是平静的,安适的。佐宁现在就特别害怕变化,不论变的方向是好是坏都让她感到恐惧,茫然。对于十四岁的她,前面有什么是无法预知的,而这无法预知的未来并不是怀着一颗热情好奇的心就可以面对的。同时十四岁又是一个简单、多虑、执拗、忧愁的年龄,纵使明明是好的,也能掉下莫名的眼泪来。
小阿姨突然向佐宁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白净的手,指尖纤细,微微向上翘起。她伸得很用力,几乎是将整个胳膊都举了起来,松松垮垮的衣袖滑到肘部,露出一向藏着的皮肤和蓝色清晰可见的静脉。佐宁望着她,露出不解的神情。小阿姨将手又抬高了一点,她的姿态像是在邀请,带着青睐,带着骄傲,让人不能拒绝。佐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带着戏弄的心思将自己的左手伸了过来。
两人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都是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佐宁觉得像握了一块冰,它正冒着冷气,顺着每个毛孔向身体里游离,不快也不慢,比预计的快点,又比期待的慢点。就当佐宁以为一切不过就这样而已时,低语声再度响起。“你很伤心,我也是,一直都是。所有的东西都被罩了起来,看不到。太阳是的,月亮也是的。天很脏,水很脏,人也很脏。你很伤心,我也是,一直都是……”
二
佐宁睡不着,于是趴在窗口往外看。今晚的夜色清澄见底,没有一点杂质,干净通透的能照出影儿。她伸出左手,夜色下它不再显得那么狰狞,月光在上面投下光影,轻盈的、飘逸的,在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流过。夜很静,所有的一切都睡去了,唯独留下了她,好像把她遗忘了似的,就连夜也是一样,对她视而不见,更无心作陪,自顾自的去冥想了。她闭上眼睛用右手去摸那块疤,她想撇开视觉带来的印象重新来认识它。她小心地将手尖在疤上慢慢地滑动,她感觉这块疤比看着时更大更厚,并且随着手指的抚摸开始变得越来越大。慢慢地她觉得左手越来越沉,越来越肿,肿得都有点握不起来了,像个大铁锤,压住胸口,喘不上气。她惊恐地睁开眼睛,静夜如斯,对她依旧无动于衷。她不由心生哀愁,可怜起自己来,之前还有的那么一点无所畏惧的心一下子彻底没了。
她走出卧室去找父亲白天给她抹过的那个药膏。月光很亮照得屋子里的东西跟黑白剪影似的,于是她没有开灯,药膏还在桌子上,不过已被挤在角落处了,大概是父亲听她说药膏抹上不舒服的原因有将它弃之不用的打算。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扔掉,佐宁是知道的,父亲是不会扔的,他会拿着去找单教授说药膏不好,还会说许许多多无关的闲话,发一会牢骚,骂一会社会,然后“喝”两口单教授倒出的“心灵鸡汤”,最后他再请求单教授重新配制一剂药膏。
如同小说中佐宁的左手与右手,一只完美无瑕,一只丑陋无比。在不跨越道德约束的前提下,左与右的交错,方显真实。
祝贺月公子,佳作频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