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美丽的水稻(小说)
沈从文先生说,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的字样
——题记
一
这是中秋前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完全醒,水稻就已经醒了,她是被一群麻雀吵醒的。麻雀的兴奋来自阳台上摊着的一地谷子。她也想加入它们的生活,啄食被阳光和雨水洗礼过的金色的谷子。饱食后再轻轻跃上窗台,然后啁啾着把梦中的农人叫醒,该起床了,该起床收割稻子了!可是村里的农人却城来越少了。
水稻家在白驹村前的株溪桥头,是一栋只有两间两层的红砖小屋,第一层外间作了门面,灶屋在里间,第二层两间住房,母子俩各一间,儿子陶绹虽然还才上大学,但总归是要回来的。至于今后的发展也就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小屋左边靠江还有三栋红砖房,右边傍溪也有三栋,但都比她家的房子高大。她家的房子比另外几家矮了一层也少了进,位置却处在中心。这儿毕竟算得上是当地一处小小的交通口岸,从县城东坪有一条县道沿江而来,过了联株桥后就分岔成了两条道,一条继续沿江而下,另一条左拐至白驹村。属于黄金地段。再说她只有孤儿寡母两人在家,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还作了所分的责任田地,田里种的是水稻,只作了一季,昨天收割了一天,估计还要两天就能收完;地里种了花生和黄豆,还有各类时鲜蔬菜,终究是个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人家有的自己家里也得有呀!水稻看上去秀秀气气,斯文得比溪那边幼儿园的喻老师还更像老师,却是个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村人教育闺女时说,你长大当得水稻我就放心了。
水稻今年进48岁,属于徐娘半老的年纪,可她一点也不显老,尽管一个人既要守店面,又要忙了田里忙山里,却仍然还保持着几分知性女人的气质。不过也难怪,谁叫她是下放在这里的上海知青水龙吟一不小心留在白驹村的种子呢。
水龙吟是1967年来到白驹村的,在起初的那几年,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男女老幼见了他,都习惯性地随大队支书廖建中叫他阿拉。也有个别老人见这后生长得文文静静一脸书生相,就好奇地问他,你家在哪呢?他就笑笑地说,阿拉以前的家在上海崇明岛,如今阿拉住在大队部。侬晓得崇明岛吗?
老人的回答却令阿拉啼笑皆非,我只知晓得台湾岛,这世上竟还有个虫鸣岛?碰巧那次秋娘在场,听了后噗嗤一笑说,还蛙叫岛呢!是上海崇明岛。白驹村也只有秋娘才知道有个崇明岛,她是一心想要报考上海复旦大学的。秋娘是廖岩山的闺女,家就在大队部公屋旁边,几乎是屋檐搭着屋檐。岩山前几年刚刚丧偶,两个儿子一个读初小,一个读初中,正读高三的女儿秋娘还差半年就可以参加高考了,却不得不中途缀学,回家帮父亲擎起了半边天。既当姐姐又当母亲的秋娘却心有不甘,一有空闲就往大队屋里跑。父亲刚开始说她几句她却一肚子牢骚,为了这个家,我廖秋娘已经牺牲得够多了,家务事都忙完了,想去找阿拉补习一下文化未必你也不让我去?阿拉这两个字从她的口中溜出来,比平时叫爸爸妈妈还要黏皮黏骨,自叹命苦的岩山也就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想,女大不由人也不中留,两人若真的相处得来,能找个上海阿拉也要得。只是怕今后……
怕今后什么呢?当父亲的不敢再往下想。倒是两个年轻人胆子却大得很,孤男寡女一来二去的果然就好上了,并且连信也不把一个,女儿的肚子就出了怀。
她怀的就是如今的水稻。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有白驹村第一美女之称的秋娘亦然,肚子渐渐地隆了起来,两个年轻人自己也就急了,决定去公社民政办扯结婚证的那一天,阿拉前脚还刚刚踏上株溪口的联株桥,远远地就听见上边江湾里轰隆一声响起了炸鱼声,在崇明岛长大自小就有海碰子之称的阿拉只回头跟秋娘说了一声,侬在桥头等阿拉吧!便如一支离弦箭射向了上边的婆婆崖江湾……
然而,阿拉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听同在江湾里捡鱼的人说,阿拉的潜水本领还真是一流耶,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江底下摸十多分钟,冒出水面时硬是嘴里叼一条鱼,手里抓两条鱼,可是第三次扎进江底时却……那人吱吱唔唔又说,他没准是不识婆婆崖江湾水底的暗礁和暗洞结构,一头钻进暗洞去了,所以才……
秋娘闻讯赶到婆婆崖江湾,声声阿拉哭得几乎气绝,说好了要侬在桥头等你的呀……眼泪哭干了,声音也哑了,还要下水去找阿拉,人们好不容易拉住了她。
父亲岩山亦无言。但日子还得往下过呀!不久她就生了个女儿,取名水稻。
有了水稻后的秋娘又有说有笑了,经常抱着女儿去株溪口桥头望资江……
有人觉得水稻这名字怪怪的,就麻起胆子问秋娘,百家姓里会有姓水的吗?
当然有呀!秋娘十分肯定地说,她爸爸就姓水,叫水龙吟,却留在资江河里做龙太子去了,但我要让他的女儿留在江岸上,做一株江岸田垅里的美丽水稻!
不仅如此,她后来还在联桥头盖了这栋小屋,母女俩相依为命等阿拉回家。
时间一晃又是多年成过往,秋娘已经完全把对阿拉的感情全都倾注在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水稻身上,不但为她建了这栋小屋,还送她上了高中。可也就是水稻高中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母亲的等待却失去了耐心,匆匆找她的阿拉去了。
秋娘是入秋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临终前还断断续续地交待过女儿,水稻……你不要轻易……轻易离开家乡……故土啊!但是呢,当村里的年轻人进城打工成为了一种流行病时,水稻即便是抵抗能力最强再后也未能免疫。她首先是南下去了深圳,然后又东进去了上海,在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部总监的文秘,其实也就是给上司打印和复印大量的文案资料。总监的年龄大概就在30岁左右,蓄老长的头发,名字也怪怪的,叫陶盾,上海崇明岛人。因为水稻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就对上司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他俩也是不知不觉好上的,好上了还怀了他的孩子。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卷发女郎找来公司,大吵大闹后陶盾就再也不理水稻了,并且见了水稻还有意回避。到最后的结果是水稻自己却成为逃遁(陶盾)了。这就是宿命啊!她当时一气之下真想干脆跳进黄浦江算了,但再一想她却又觉得对不起母亲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母亲临终前曾交待她不要轻易离开家乡故土,是想让她做一株资江岸田垅里的美丽水稻呀!自己怎么能违肯母亲的意愿留在这漂浮着满河汽油和柴油气味的黄浦江,做一个异域他乡的孤魂野鬼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这是怀着七个月孩子的水稻回到白驹村跪在父亲的衣冠冢和母亲的坟前诉说出来的心曲。不过为了肚子里小生命的去留,她其实也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最后她还是决定留下了,她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无罪的。于是就有了陶绹。她给儿子取名绹就是想绹住儿子的心。从那以后她的内心便更加柔软了,包括对父辈那一代被视为四害的麻雀她也觉得是可爱的。不久后,她就开了这家小杂货店。她每天比谁都起得早,这早起的习惯是跟母亲养成的,母亲生前常说,你爸爸说不定哪天一早就回来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白驹村里面的向阳岭山垭现出了一线桔红,那一群可爱的小麻雀却仍然在叫,该起床了,该起床收割稻子了!但这时的水稻早就已经走在通往田垅的路上了,她家的那一亩多水稻田就在株溪口通往白驹村的公路边,有三丘,进村的一丘昨天就已经收割了,几十个稻草把子叉开身子伫立于田中,仿佛是有生命的稻草人,此时正在怅望秋天的田野呢。但大片的田野都已经不种水稻了,有的种了桂花树,有了种了茶叶,不过这几难怪,在外面开阔了视野有心回乡创业的几个年轻人,手头又没有太多的本钱,也就只好什么投资成本小就经营什么,况且这几年城里绿化栽种桂树成了一种时尚,而自己县里又正在着手打黑茶产业牌,再加上几近抛荒的稻田流转又相对便宜,这也算得是正逢其时呀!但稻子家的一亩多稻田却死活不敢流转,她要留着自己种水稻。还说种水稻就是种她自己,她要和水稻一起成长,一起成熟。此时的水稻正挽起裤管准备下田,后面就传来了叽叽喳喳声,一回头,才知是自家阳台上的那一群欢乐的小麻雀又跟着她飞来了,仿佛在说,收割稻子啰,收割稻子啰!并且纷纷落在了稻草把子上,还跳来跳去的,时儿用喙啄一下稻草尾尖上剩下的瘪谷子,又时儿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水稻怜爱地望了一眼这一群可爱的小伙伴,便说了一句,我收稻子,你们却吃我的谷子。然后回过头来又欣赏了一下面前的水稻,心里就涌动了一种无端的感动,且顿觉有一种才下心头,却上眉头的惆怅情绪罩在了脸上。
不过她还是毫无犹豫就下到了田里。
秋天的田水已经有了凉意,是舒适的凉。她低着头欠下了瘦得恰到好处的腰肢,臀部却高高地翘了起来,左手抓住稻杆,右手挥动镰刀,而镰刀与稻禾相吻的嗞滋声很快就盖过了麻雀们的啁啾声,整个人体也几乎与水稻融为了一体。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已经被另一个早起的人看在眼里,并且在手机上写诗:
这世间的美好全都由水稻给包揽了
我曾经是一个农民
我的情怀只有谷粒般大小
民以食为天
天外的事情自有人去歌颂
今儿个我只关心眼前孤独的水稻
它抽穗打苞时我已经错过了欣赏
如今它低着头不堪重负的样子
我看了心里疼啊
水稻,你是秋阳下美丽的乡愁
二
写诗的人名叫时光里,他家东倒西斜在对面的山湾,又漏太阳又漏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能住人了,仿佛一阵风来就会倒坍。他这次是回来建新屋的,去年办理了退休手续,想在自己土生土长的老家与曾经熟悉的山水草木为伴,安享晚年。屋基的土建已经动工了,他按照乡里的旧俗在动土前还举行了一个低调的祭祀仪式,即用过雄鸡并猪头四脚猪耳猪尾等,他老婆对此事强调了又强调,说起屋毕竟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的。时光里当然也很慎重,尤其在选址上他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最后才确定在资水北岸一个叫孟公塘的江湾里。这里是他的散文成名作《纤痕》和《过滩谣》的实景地,往下游走,经崩洪滩1000米处是祠门口,属于江南镇管辖,往上游走,过一个小山坳900米内就是白驹村村头的株溪口。株溪与白驹以前是两个自然村,原来隶属于杨林乡,早年撤乡并入了县城所在镇——东坪镇后,两个村也就合并为一个村了。这里留下了少年时光里太多的记忆。他和他儿子还有动工那天赶来帮忙的兄长就暂时寄居在堂叔家。农村这些年时新盖砖屋,他堂叔家也不例外,举全家之力且还借了几万元债盖了一栋四楹三进的两层楼房,儿子儿媳并孙子继续进城打工,老人独自守着近400平米的新屋实在是有些奢侈,但这是农村的一种新的趋势,时光里管这种趋势叫盲目跟风。
堂叔八十有三,除了耳背外,身体各项指标都还行,在房前屋后既种了各类小菜,还有花生与黄豆等农作物,近两亩水稻田流转给了村里的年轻人,他总是逢人就自豪地说自己如今虽然不能种田了,吃的却是光鲜光亮的进口米。老人哪里晓得这种看上很光亮的大米是打了蜡的。他总是想跟堂侄攀谈从电视里看来的时政,还喊应侄儿说,你晓得么?美国的那个特朗普,这么大年纪了一头白发如积雪,黄土都埋上了肩膀,还发老癫想要卡我泱泱大中华的脖子,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嘛!堂叔是读过私塾的,尽管满嘴之乎者也在革文化命的年月被革掉了,说话却仍然免不了有几分酸腐气。时光里听了只点头,懒得答话,因为说了也白说。
他一定是没“听”到侄儿接话,很失望,便又嘀咕了一句,哼!还是个作家。
作家又怎么啦?时光里也在生他堂叔的气,生气他作为一个曾经因为缺粮而挨过饿,尤其是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过来人,不关心稻田抛荒却去关心什么特朗普。
但堂叔偶尔跟他说起联株桥头的水稻如何如何既能干又贤惠时,他却总是会耐心地与他交谈。其实堂叔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侄儿早就已经领略到了水稻的贤惠,要不他前些日子每天去株溪口买猪肉或鲜鱼回来时,怎么总是会有剪好了的鲜辣椒或削过了皮的丝瓜并腌萝卜条和青菜咸菜等带回家呢?那是水稻给的呀!
时光里与水稻认识,是缘于她随手搁在柜台上的那一本《百年孤独》。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家建房的土建工程虽然是包给了村里人,但他和兄长及儿子每日三餐还得有人照料呀,而他老婆又远在省城帮儿媳带小女儿,这做饭的事也就只好由时光里亲自动手了。于是隔三差五地他得到水稻的杂货店去买食盐和打酱油。他第一次见水稻时她正靠柜台站着,手里还握了一卷书在看。心中就对这位生在农村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知识女性的半老徐娘产生了兴趣,也就冒昧地问了一句,不是本地人吧?这显然问得有些唐突,话一出口就觉得很后侮。
没想对方却笑笑地回答他说,是,但也不是。接着就说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时光里恍然大悟说,原来你就是秋娘姐的女儿呀?
您就是那位在省里当作家而多年没有回来过的时光里叔叔吧?
是呀,我这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听说您是回家乡来盖房养老的。她说着就起身了,顺手把书往柜台一搁。
时光里好奇地望了过去,这一望更加令时感到了吃惊,居然是《百年孤独》。
水稻会孤独吗?在这车来人往的桥头交通要道!难道是受了这左右都比她家高大的房子的压抑才感到孤独的吗?还是为村里仅有的那几丘水稻感到孤独呢?时光里正在作诗人的遐想时,水稻却手里拿着好几样小菜来到了他的身边。
都是我自己种的,叔,您拿回去吃吧!水稻诚恳地说,我又没有别的帮您。
时光里顿时就感到心里暖暖的,并且开玩笑说,哇,要是能帮我……
叔,您真会得寸进尺啊!水稻有一颗玲珑心,立马就明白了时光里的言下之意说,那我帮您把辣椒剪好,把丝瓜也削了粗皮吧!你这当作家的只会握笔的。
于是在随后的几次,只要是时光里来买东西,水稻都会为他备上几样小菜。
水稻是美丽的,她的美不仅仅在于知性的外表,更是在她的心里和骨子里。
在朝阳刚刚浮出身后向阳岭山垭的那一刻,时光里的那一首《致水稻》的小诗已经写就,并且又举起了手机咔嚓一声给水稻和水稻丛中的水稻一并拍了张照片。他还忽然觉得,只要有水稻在,家乡就还是家乡,这人间就还会是烟火人间。